董谷很快告辞离去。
阮邛眺望远方。
北岳地界,作为大骊的龙兴之地,魏檗这位北岳山神,宝瓶洲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岳,而是南岳,一位女子山神。
如今大骊中岳,即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山岳正神依旧,可谓因祸得福,成为如今宝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游侠,剑修许弱,如今还坐镇山头,跟那位中岳神祇毗邻而居。
阮邛盯着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于距离风雪庙不算远,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属于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轻松的,所以这位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还顺便去了趟风雪庙与师门前辈和师兄弟们叙旧,这其实就是大骊新帝故意送给龙泉剑宗一桩扶龙功勋。
相较于许弱那边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阮邛的无事一身轻,反观大骊新东岳碛山那边,那就是打得昏天暗地了,大骊大部分头等供奉,人人皆是金丹元婴地仙,光是在那场大骊敕封山岳大典期间,就有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各国修士,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试图杀上山去,宰了大骊使节,最后连那“金泥银绳、封之印玺”的新帝敕封文书,差点都给一位敌对元婴修士打得粉碎,击退那些修士之后,大骊供奉也伤亡惨重。
随后大骊礼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场摆明了是陷阱的围杀之局,依旧还有一拨各个覆灭之国的众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这导致新东岳碛山一带,方圆千里,灵气絮乱至极,之后又有零星的修士动乱,不过碛山总算在一路坎坷中成为了大骊新东岳,坐镇神祇是大骊旧五岳中的一尊。
比这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还是大骊已经着手在宝瓶洲南部选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封王藩于老龙城,等到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谱牒上名为宋睦的宋集薪,便会遥掌陪都。
几个选址之一,就是朱荧王朝的旧京城,好处是无需消耗太多国力,明面上的坏处是距离观湖书院太近,至于更隐蔽的庙堂忌讳,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凭借陪都和老龙城的首尾呼应,一举囊括宝瓶洲半壁江山。
不过最终落址何处,大骊朝廷尚未定论。
作为大骊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骊宋氏新帝也一定会倾听意见,只不过阮邛只会缄默罢了。
阮秀出现在阮邛身旁。
这次出山走过一趟风雪庙的阮邛轻声说道:“以前爹小的时候,风雪庙师长们都觉得世道不会变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们这些晚辈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现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经完全看不透短短几十年后,宝瓶洲会是怎样一个光景。秀秀,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问,“龙泉剑宗少一座属于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来,以圣人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有两件事情,第一,当初龙脊山那片斩龙台石崖,一分为三,分别属于我们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风雪庙负责看管、开采的斩龙台,其实差不多已经是一个空壳子了,爹一直假装没有看到,所以这次拜访风雪庙老祖师,提及此事,祖师只要我不用去管,相当于默认了斩龙台的不翼而飞。所以你去那边结茅修行的时候,一样无须理会此事。”
“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说的洞天福地,其实杨家铺子那边是可以做买卖的,有现成的,但是估计价格会比较难以接受。其实价格还好说,大不了赊欠便是。”
说到这里,阮邛看了眼女儿,忧心忡忡,“爹还是不太希望节外生枝。”
说到底,还是不希望阮秀过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从离开风雪庙,以消磨修为的代价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然后自立山头,被大骊宋氏邀请担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阮秀却说道:“爹,没问题的,杨老头是哪种脾气,爹你明白吗?”
阮邛笑道:“爹还真不清楚。”
除了齐静春,骊珠洞天历史上那么多三教一家坐镇此地的各方圣人,恐怕没谁敢说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
阮邛当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镇那边,掏出绣帕,捻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道:“很简单,谁更纯粹,谁有希望走得更高,杨老头就押重注在谁身上。我觉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试试看,至于怎么开价,不如就与那位老前辈说,现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们龙泉剑宗都要了,至于需要阮秀以后做什么,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点滋味不错的缘故,心情也不错,拍了拍手掌,道:“试试看嘛。”
阮邛犹豫了一下,“真这么聊?”
阮秀点点头。
她刚要伸手。
阮邛已经施展圣人神通,悄无声息出现在杨家铺子后院。
阮秀叹了口气,还想爹带些糕点回来的。
不到半炷香功夫,阮邛就一脸古怪地返回神秀山这边,看着自己这个闺女,摇摇头,感慨道:“难道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与杨老头做生意的话,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甚至比世间任何山水誓言更稳妥,那就是这位老前辈说出口的言语,做得准,不用有任何怀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点下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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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在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战九境武夫两件大事后,对于练气士而言,不过就是稍稍喘了口气的功夫,便迎来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骊宋睦,作为当今大骊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为宋氏最为煊赫的一位权势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龙城。其余先帝之子,也有各自获得藩王称号,不过全是三字王,离开大骊去往各大覆灭之国,列土封疆,只是远远不如宋睦这位一字并肩王,这般风光到吓人的地步。
这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老龙城而言,本该是一桩噩耗,可是苻家在内几大家族,好像早就与大骊朝廷通气过了,非但没有任何反弹抵触,反而各自在老龙城以北、朱荧王朝以南的广袤版图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各自为阵,界限分明,如今老龙城几大族开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与孙家关系紧密,无论是谁与谁一起打算盘挣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老龙城大族的商贸路线,都有大骊帮忙开道,只要手持太平无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骊铁骑、宋氏藩属国寻求帮助。
所以当苻家让出半座老龙城内城,作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经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作为一洲枢纽重地的老龙城,起先生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少将老龙城当做一块世外桃源和销金窝的练气士,也悄悄离开,静观其变,但是随着南边大洲的桐叶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态度,老龙城的买卖,很快就重返巅峰,生意昌隆,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龙城后,并未改变任何现状,诸多修士便纷纷返回城中,继续享乐。
这天一位脱了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离开藩邸,带着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药铺。
没有任何扈从,因为不需要。
年轻人袖子里蜷缩着一条头生犄角的四脚蛇。
更何况老龙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经关门有几年的药铺那边,刚刚重新开张,铺子掌柜是位老人,还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话,身边跟着个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红齿白,就是眼神涣散,不会说话,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凉,身边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发出彩。
当主仆二人跨过药铺门槛,那位老掌柜初来驾到,没认出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哥的身份,笑问道:“可是买药?客人随便挑,价格都写好了的。”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瞥了眼这个老人一眼,便开始挑选药材。
稚圭自己从药铺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老人笑了笑,这俩小家伙,还真不见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个宝瓶洲都敢横着走,当然前提条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边。
这位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谋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陈晓勇,非但没有取得金城隍沈温所藏的那枚城隍爷天师印,还差点身死道消,差点连琉璃盏都没能保住。所幸国师大人和绿波亭,双方都没计较他这点疏漏,这也正常,崔大国师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巅人物,哪里会介意一时一地一物的得失,不过当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处后,琉璃仙翁还是被坑惨了,怎么个凄惨,就是惨到一肚子坏水都给对方算计得点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骊所有南方谍子死士的负责人。
宋集薪心湖起涟漪,得到那句话后,开始走向药铺后院。
刚掀起竹帘,琉璃仙翁赶紧说道:“客人,后边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尴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不一起?”
稚圭转头笑道:“我就算了。”
她这辈子只怕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不在这座天下了,最后一个的半个,就在后院那边。
宋集薪便独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门打开的正屋那边,脚步轻缓,入门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够活到今天,是屋子里边的那个人,与叔叔宋长镜,一起做出的决定。
至于他那个娘亲和皇帝“兄长”,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谱牒上重录又抹掉的。
跨过门槛。
白衣少年仿佛将这间正屋大堂当做了书房,八仙桌上摊开一幅雪夜栈道行骑图》,白描细微,却又有写意气象,可谓神品。
还翻开了一本私家书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义,以青铜小兽镇纸压在书页上,多有朱笔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见国师。”
崔东山趴在桌上,双脚绞扭在一起,姿态慵懒,转头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镇一晃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宋集薪毕恭毕敬说道:“若非国师开恩,宋集薪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骊宗室,更别谈封王就藩老龙城了。”
崔东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你和赵繇,其实齐静春都有馈赠,赵繇呢,为了活命,便与我做了桩买卖,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还不好说。至于你,是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懒得翻,其实齐静春将儒、法两家的读书心得,都留在了那些书里边,只要你诚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齐静春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对你期望不低,外儒内法,是谁做的勾当?若是你得了那些学问,你叔叔与我,可能就会让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东山点点头,“心性是要比赵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赵繇当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东山指了指条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