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离开了羊肠宫地界,很快就收起剑仙入鞘,飘落在一处瘴气横生的崇山峻岭当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这片山岭,再往东南行去约莫五十余里,应该就是那座城池高大的铜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驻地青庐镇,就不远了。
学那仙人御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间云海千变万化,百看不厌之外,还可以做些解闷事情,先前离开羊肠宫,陈平安就故意拣选一处齐整如刀削过的云海底层,脑袋没入云海,缓缓御剑而游,若是脚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头瞧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这个不见头颅的练气士脑子有病?除了这般幼稚可笑的自娱自乐,陈平安也喜欢整个人没入云海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抡起双臂起起落落,学那凫水。
这与骑龙巷铺子里边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对师徒。
人烟罕至的山岭之中,孤寂荒芜,林中树木多虬结病态,陈平安途径一处崖壁,仰头瞧见了一棵生长于石崖缝隙中的纤细梅树,云烟缭绕,崖壁底下,有一大滩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开窍,已经开始学会捕食飞鸟小兽了。
一般而言,世间草木成精最难,这类精魅,绝大多数化作人形,就已经走到大道断头路,像梳水国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爱小精怪,就注定修行无望,只是靠着草木的先天长寿,虚度光阴。多是被修道之人饲养起来,瞧着讨巧喜庆而已。
故而骊珠洞天尚未下坠,小镇那棵槐树下的老一辈,就喜欢说些山林水泽中那些子虚乌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吓唬稚童孩子而已,不过老人们大多也会夹杂一句,说我们生而为人,已是不易,当珍惜复珍惜,不然这辈子不好好做人的话,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猪狗。陈平安年少时就喜欢在那边远远蹲着听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羡阳是从来就不爱听这些的,总说什么鬼神精魅、门神灶王爷,全是骗人玩意儿,所以多是顾璨陪着陈平安在那边槐荫下纳凉,然后等到泥瓶巷那位妇人扯开嗓门喊顾璨吃饭、睡觉,这才起身离开。
陈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钩,钉入崖壁,就那么悬挂在空中,然后取出三颗雪花钱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部炼器诀,将雪花钱与其中蕴含的灵气,炼化为一滴滴碧绿幽幽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在这棵老梅树与石崖裂缝接壤处,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掌轻轻一拍崖壁,缓缓飘落在地,继续赶路。
若是道侣那般处境窘困,急需一笔近乎活命的神仙钱,说不定瞧见了这棵生出些许异象的梅树,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奇它价值几许,最后便是壮胆涉险,攀山援壁,将其砍伐,空山斤斧响,至于梅树本身机缘是否断绝,哪里顾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涩,遇上了那铁索桥上那两头精怪,不一样会是一场凶险不亚于大道之争的厮杀?
陈平安从来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杀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陈平安都可以理解,陈平安唯独不喜、甚至是厌恶之人,是某些早已身处高位的山上神仙,占尽好处,如那隐匿于云海的蛟龙,高高在上,却依旧对人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们眼中皆命如草芥,随意打压、杀死碍眼之人后,却轻描淡写一句大道无情,便能够一颗道心坚如磐石。
这是修的什么道?
独自行走于山林间,陈平安喃喃自语:“自己不喜欢的,就一定是错的?你陈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葱?”
陈平安又问自己,“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觉得古人说话,只说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语,一旦某些断章取义的言语,被世人奉为圭臬,当做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确实可以少去许多人生上的麻烦,不是说不好,可到底还是美中不足的。
比如书上又讲了。
慈不掌兵,大权在握之后,必有大仁。
义不掌财,大富大贵之后,必有大义。
陈平安停下脚步,跃上高枝,坐在树上,拿出久违不曾碰面的刻刀和竹简,将这两句话刻在竹简上。
想了想,又将羊肠宫与那头小鼠精说的话,关于修心修力的言语,也刻在另一枚书简上。
陈平安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书简,高高举起,灿烂笑道:“这下子,就算是真正‘书上’说了!”
好嘛。
原来都是陈平安自己随口瞎诌的道理。
估摸着整座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马屁精,才会愿意将这些言语当真吧?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两枚竹简,心情大好。
随后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去往铜臭城。
而是喝了几口酒,先前在羊肠宫那边拎出的酒壶里,还剩下不少。
陈平安开始在心中仔仔细细清点、盘算家当,此次从骸骨滩进入鬼蜮谷历练,收获颇丰。
不过身上这件春草法袍的折损,不算轻了,想要真正修缮如初,估摸着最少需要五六千颗雪花钱。
当初在地涌山当着书生一起逃出重围,为了示敌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纯粹武夫的底细,只好故意压抑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单凭法袍,结结实实挨了那头搬山猿一重锤。后来在黑河之畔,跟那积霄山敕雷神将一番厮杀,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电打雷劈得破损严重了,这笔不小开销,让陈平安有些牙痒痒。
陈平安只得安慰自己,“世间最小的包袱斋做买卖,也还需要些本钱呢,你这种无本万利的挣钱心态,要不得。”
而且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历练。
虽说相较于落魄山竹楼的打熬,轻了些,可是裨益不小,并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间最熬人的牢笼,受此苦难,别有妙处,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筋骨、魂魄,已经稍稍坚韧几分。
乌鸦岭,从肤腻城白娘娘那边夺来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云萝的说法,市价两三颗谷雨钱。
若是卖还给肤腻城,应该会有一两颗谷雨钱的溢价。
只是一想到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白娘娘,陈平安就心情郁闷。
当时她变出了一张面孔,以此蛊惑人心,让陈平安愤懑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除了让那对下五境道侣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当中,还搁放有肤腻城十几位女官侍女莹莹如玉的白骨。
至于事后出了鬼蜮谷,能够在骸骨滩卖出多少价钱,陈平安心里没底。
陈平安想到这里,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对道侣卖出高价没有。
所谓的一月之约。
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没当真,只是让对方安心收钱罢了。那对在鬼蜮谷挣钱大不易的道侣,是否守约等足一月光阴,陈平安都不在乎。
因为道侣卖出了那五副肤腻城白玉骨头,不管是等不等那一个月,陈平安都不会在奈何关集市露面,没等,携钱潜逃,他们就自己担心着事后追责,多少是他们的一桩心事。等够了一月,更好,他们便可心安理得离去,让那位五境女修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那笔神仙钱,想必绰绰有余,还足可帮助她稳固洞府境,至于剩下的盈余,男子修士能否顺势破境,只看天意缘分而已。
至于陈平安为何如此。
道理很简单。
就像陈平安在避暑娘娘的地库那边,一定要收取那两副执手赴死的白骨,为的不是求财,陈平安非但不觊觎那位陇西国君王和清德宗谱牒女修的白骨、龙袍法袍,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头找一处他们的故国故地,将他们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愿那人间有情人,成双成对,终成眷属,愿白首不负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长,长生路远,修行当中,勤勉练剑出拳、不惧与强者对敌之外,做了这些他人不太愿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么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剥落山广寒殿,从避暑娘娘闺房和宝库,都有收获。
从书生那边分了一千多颗雪花钱。
不过陈平安觉得最值钱的,还是那块作为“门扉”的寒铁,被墨家机关师精心打造出了一座月寒宫。
至于那头月宫种闺房内的瓶瓶罐罐,陈平安还是很上心的,以后离开骸骨滩继续北游,天晓得会不会遇上几个有钱没地方花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说不定她们一个猪油蒙心,就要高价买去?朱敛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不想要更好看些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为悦己者容”的心仪男子而已。
至于在羊肠宫地道尽头,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书。
陈平安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打算在青庐镇那边落脚后,才一本本翻翻看,应该都是当初两大王朝和十数个藩属国遗落在骸骨滩的书籍,给羊肠宫存世千年之后,也恰好是陈平安这个小包袱斋的本钱之一,不过还是需要精心挑选,拣来一批最好的,以后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书楼。
一想到将来有落魄山弟子,入楼借书翻书,听闻藏书楼老人,说上一嘴,这是咱们山主当年远游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收获,老人再添油加醋地胡说八道一番,说翻看书籍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些,因为这些可是从龙潭虎穴里找出的宝贝……
那弟子是不是就觉得回头看书的时候,一定要更加仔细用心,然后在读书乏了的灯下,多多少少会有些佩服那位年纪轻轻、便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山主”?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继续算账。
同样是身穿青衫的账房先生,在书简湖就只能想着少输少亏。
在这鬼蜮谷,就可以想着多挣多赚。
真是日子越过越好了。
在敕雷神将的地盘积霄山,挖掘出了五截大小不一的金色雷鞭。
这些天材地宝的金雷竹鞭真实价值如何,暂时不知。
不过先前那个生有两颗金雕头颅的妖物,为何要说自己是搬走了雷池的窃贼?
正因为此,陈平安担心积霄山那边有大变故,离开黑河之后,就刻意绕开了积霄山。
其实积霄山与老龙窟一样,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
当然如此一来,就跟那对境界不高的道侣一样,真是将脑袋拴裤腰带上赚钱,拿命在赌。
在黑河水畔的祠庙内,与书生坐地分赃,合伙瓜分书生从覆海元君建造河底的洞府库藏。
六件灵器。
陈平安舍了那支所谓的法宝簪子,只要了那可怜兮兮的八百颗雪花钱水府库藏。(s:上一章正文中的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已作修改,应该是八百颗。)
以及小鼋水府里边,书生顺手扫入咫尺物中,一堆类似月宫种闺阁珍藏的“破烂货”。
即便书简湖之行返回落魄山后,晓得了自己大道亲水,可是陈平安还是拒绝了那件独独裨益亲水修士的法宝。
天上确实偶尔会掉几张馅饼砸在头上。
可是陈平安信不过那个崇玄署杨凝性以玄妙道法、将全部心性之恶凝练为一粒纯粹“芥子”的“书生”。
但是陈平安很好奇这门云霄宫羽衣卿相的独门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炼化心神如炼物的。
陈平安算完账,才发现自己原来这趟鬼蜮谷之行,竟然挣了这么多家当。
虽说来此途中,发现宝镜山那边山水崩裂,极有可能是那杨崇玄终于取得了镜子机缘,而积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腾空,更是一桩大福缘。
可是陈平安不觉得这些他人之丰厚收益,就可以让自己觉得眼红垂涎。
事实上,那个处处勾心斗角、事事输给陈平安的书生,反观他离开鬼蜮谷之际的收获,哪怕不提那把杨凝真辛苦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境,只说老龙窟内饲养在小水呈内的金色蠃鱼,和那枚当初某位清德宗大隐仙亲手铸造的雕母祖钱,仅此两物,就已经算是满载而归。
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陈平安也不会上心。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你们拿你们的大福缘,我捡我的小破烂。
陈平安蓦然而笑,好一个无法掩饰的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这样的破烂,真是多多益善!”
然后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再说了,你们可不是破烂,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呢。”
何况那从杨凝性那边扒下来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还藏着那三张瞧着就贼值钱的符箓。
陈平安跳下高枝,脚步欢快,学那崔东山大袖晃荡,还学那裴钱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
陈平安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可是又如何,我这会儿开心啊。
陈平安拎着那只酒壶,喝过之后,连酒壶都没舍得丢,收入咫尺物后,有些遗憾,这一路都没能撞到精怪鬼物,与铜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可是在即将离开山头之际,突然发现遥遥一处山脚那边,有两拨人起了争执,双方对峙,刀戈相向。
陈平安迅速熟门熟路地潜行过去,敛了所有气机,拣选隐蔽处躲起来。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车辇上,说是车辇,其实四周并无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张木筏,摆着一张宝座,上边金刀大马坐着在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身高两丈,拳如钵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头痛饮,酒水随意倾泻,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汉脚边放满了空酒壶,宝座旁边,娇躯蜷缩坐着一位两耳尖尖的精怪女子,双手捧着一只盛满酒水的大碗,她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敌军大营”中的某位,她媚眼如丝。
车辇由那八头小精怪喽啰扛在肩上。
车辇附近,数十个喽啰精怪披挂铁甲,手持刀枪,叫嚣不已。
与这伙山中精怪对峙的,是十数位精锐士卒装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挂弩,如同人间沙场锐士。
为首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将领鬼物,满脸怒容。身边站着一个矮他一头的活人男子,与鬼物和精怪杂处相伴,依旧意态倨傲,没有丝毫畏惧,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绣有白鹇的大红色文官补服,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玉带,这位约莫年纪不大的“官员”,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车辇,大骂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壮汉,听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谩骂声,抬脚轻轻踹了一下脚边的女子,低声问道:“到底在说个啥?”
娇媚女子笑道:“在骂老爷你不是个人呢。”
壮汉愣了一下,“老子啥时候是个人了?咱们跟铜臭城这帮骨头架子,哪个是人?不就这白面书生自个儿才是人吗?”
女子低头掩嘴,吃吃而笑,当壮汉丢了手中酒碗,她赶紧举起手中酒碗,给接过去后,女子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老爷,铜臭城的读书人说话,可不就是这般不着调嘛,老爷你听不懂才好,听懂了,难不成还要去铜臭城当个官老爷?”
壮汉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给那位啥点校女宰相当个芝麻官,白天与她说些书上的酸话,晚上来一场盘肠大战,听她哼哼唧唧如同唱曲儿,便是想一想,也真个销魂。”
那位鬼将听得真切,按住刀柄,脸色阴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她仙子一般,也是你这毛也没褪干净的畜生,可以言语轻辱的?!”
壮汉不以为意,喝过了半碗酒,也撒掉了半碗酒,摔了酒碗在车辇外,一抹嘴,身体前倾,一边伸手入嘴剔牙,一边笑道:“我与那位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结拜兄弟,更是搬山大圣的义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盘上的几个樵夫,算得了什么。”
那文官男子大声呵斥道:“你这老狗,少在这里装傻扮痴呆,我们是来找你索要那位新科进士老爷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读书郎,你赶紧交还出来,不然咱们铜臭城就要大兵压境,再也不念半点邻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轻重,是你一条狗命命硬,还是咱们铜臭城的大军刀枪锋利!”
陈平安依稀看出车辇之上的那位壮汉,身后盘踞着一头撵山狗模样的本相。
只是画面十分模糊,而且时而浮现时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该不会是在羊肠宫门口,那个偷藏尖刀、然后给自己一指弹死的老鼠精吧?
陈平安看了看那车辇,就怕货比货,相较于肤腻城范云萝的重宝车辇,确实是太过寒酸了,难怪会与那羊肠宫鼠精结拜兄弟。
铜臭城这边上山讨要的新科进士读书人,肯定就是那个被持扇“君子”抓去剥落山邀功的杨凝性了。
陈平安更多兴趣,还是放在了那个文官男子身上。
看得出来,他此次离开铜臭城,算是公务在身,但是观其神色细微处透露出来的那点幸灾乐祸,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冀着那个有可能与自己争宠宫闱中的同僚,给撵山狗吃入腹中已经变作此山肥料才好。
骂人不揭短,给道破真身的壮汉也勃然大怒,唾沫四溅,开始骂那铜臭城官员男子是个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双方嘴上骂架了老半天。
陈平安也没见谁率先动刀子。
最后竟是就这么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
陈平安也是有些服气。
一拍养剑葫后,便跃下树枝,远远尾随着那伙铜臭城鬼物。
车辇之上,壮汉岿然不动,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
等到回了洞府,车辇缓缓落地,那娇媚女子蓦然尖叫起来。
原来神功无敌的自家老爷,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毙而亡了,这头铜官山撵山狗化作人形的精怪壮汉,唯有眉心处,渗出一粒鲜血珠子来。
陈平安临近铜臭城后,取出那块披麻宗的牌子挂在腰间。
还背上了一只大包裹,里边装有从剥落山月宫种闺房、以及黑河水府两处所得的瓶瓶罐罐。
至于交易这些,会不会露出马脚,陈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顺藤摸瓜,寻仇而来。
只是那条捉妖大仙连自家的羊肠宫都不敢久留,哪敢来这铜臭城送死。
先前养剑葫内,初一似乎不太愿意露面杀妖。
是飞剑十五击杀的那头精怪。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后覆上那张老者面皮。
先前在黑河边上的水神祠庙,书生说想要留下那张少年面皮,当做小小的纪念。
陈平安没答应。
书生退一步,说他愿意重金购买。
陈平安就说买是可以的,价格十颗谷雨钱,既然双方已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了,谈钱有些伤感情,那就打个十一折。
书生这才恋恋不舍地交还那张面皮。
说好人兄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间难找了。
铜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城墙高大,开城门三座,因为城中北边一大块被开辟出人间君主的宫城模样,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将相公卿、文武官员就都住在附近。城内开辟出十余座大小坊市,商贸繁华,披麻宗撰写的《放心集》上多有详细记载,其中就有写到,悬挂披麻宗玉牌,进入铜臭城,不但出入城池无禁制,在城内所有交易,都有额外的优厚待遇。
由此可见,那位在青庐镇附近扎根、却将生意越做越大的铜臭城城主,是个会做人……当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门鬼物,在见着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后,莫说是收钱后一番盘问,还换了一副谦恭嘴脸,一个个低头哈腰,笑脸相迎,不但如此,还齐声恭贺“预祝仙师财源广进”,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过后,没有快步离开,而是摆出一番游历青庐镇的外乡大爷派头,弹了一颗雪花钱给一位负责城门的校尉鬼将,后者赶紧双手接住了那颗雪花钱,用嘴轻轻一咬,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铜臭城内,以三座大坊著称于鬼蜮谷,一座女儿坊,有脂粉气冲天的众多青楼勾栏,毕竟铜臭城的人间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儿坊还会贩卖人口,拣选一些瞧着模样灵秀的女孩,在那边明码标价,历史上不是没有外乡仙师,相中铜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带离鬼蜮谷,相传其中一位女童,还是那八字纯阴的修道美玉,与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一起联袂跻身了地仙之列。世间山上门派仙府,下山选取弟子,勘验他人资质,往往是各有所长,也就各有所短,极难真正看准看透,何况千奇百怪的根骨机缘,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这类情况,数不胜数。
对此陈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离开书简湖往北走,无意间路过县城市井的那座金银铺子里边,有两位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伙计,因为有两位隐藏身份、游历人间的老神仙在旁看着他们,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选取了那个看似憨厚无半点灵性的少年,作为传道对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才选了那位机灵伶俐的少年伙计作为弟子。
还有一座走马坊,多是以物易物,鬼蜮谷内的玉石矿物,灵花异草,白玉骨头,以及无意间中获得的各种王朝遗物,皆可在此买卖,各取所需,毕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众多讲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是存世活命更久。
最后一座金粉坊,是专门交易那位点校宰相珍藏的秘宝,当然外乡游历的仙师,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宝物,卖给那位城主妹妹。
这就是陈平安此行铜臭城的目的地,要来这里当个包袱斋,总得先练练手,学着脸皮厚一些才行。
一路上鬼物行走于白日无碍,属于活人的男女老幼,也毫无畏惧,逛街购物,各得其乐。
应该是鬼蜮谷这座小天地,已经将那浩然天下的日月之光,如同炼化了一般,尤其是日光已经不伤鬼物。
金粉坊不大,一条街的店面铺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却才名远播的读书郎在此借住。
这位女子点校宰相的想法,确实天马行空。
陈平安来到街角第一家铺子,掌柜是位穿着华美的妙龄女鬼,还有两个脸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
见着了腰悬披麻宗门禁玉牌的陈平安,两个小家伙都有些畏惧。
铜臭城历史上多场灾殃,可都是这些外乡神仙,在城中大开杀戒,死伤无数。
那少女鬼魅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气气问道:“老仙师,是要买物还是卖物?我这铺子,既然能够开在街头上,自然货物不差更不不假。”
陈平安换了换嗓音,沙哑笑道:“我若是从那边走来,不就是街尾了吗?”
少女嫣然一笑,不以为意。说到底铺子这边的生意,从来是客人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两个原本畏畏缩缩的小家伙,倒是相视一笑,这个戴斗笠的老神仙,原来还会说笑话哩。
陈平安看了看铺子里边一架架多宝格上的古董珍玩,有灵气流淌的,极少,多是些从骸骨滩古战场挖掘而出的前朝遗物,与乌鸦岭那边的盔甲器械差不多,无非是一个保养得当,光亮如新,一个遗落山野,锈迹斑斑。而且山上宝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灵气就可以称之为灵器,修士精心炼化打造,能够反哺练气士、温养气府,才算灵器入门,再就是必须可以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并且能够将其炼化精纯,这又是一难,便是所谓的“天地赋形、器物有灵”,世间众多皇宫秘藏,在凡俗夫子眼中可谓价值连城,但是之所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视若敝履,正是如此。
不过店铺那件镇店之宝,算是当之无愧的灵器,是一支无羽的重铁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惊人,是一位沙场悍将,箭矢尖头之上,血迹斑斑,至今没有褪散,已经浸透箭矢之中。
那女鬼掌柜见此人在箭矢之前低头凝视,微笑道:“老仙师真是好眼光,此物名为‘破山箭’,曾是陇西国一位沙场万人敌的物件,那位大将军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张破山弓,配合十二枝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极其惊人,这枝破山箭更是稀罕,因为箭头沾染鲜血,是由于射穿了另外一位敌对兵家武将的眼珠子,故而血迹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将其命名为‘破睛箭’,若是寻常的铜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觉得刺眼,眼眸生疼。老仙师若是买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陈平安笑问道:“那张破山弓如今在何处?”
女鬼掌柜惋惜道:“在骸骨滩那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中,沙场上直接给主人拉得绷断了,弓弦断了不说,弓身亦是如此。”
陈平安感慨道:“好一场惨烈厮杀。”
女鬼笑道:“若非如此,哪有咱们这些鬼物死而复生的机会,倒是要感谢那些不惜命的沙场武人才对。”
陈平安点点头,“我再逛逛。”
女鬼也不强求,任由那位头戴斗笠的老人离开铺子。
陈平安逛完了这条街上的所有铺子,发现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铺子珍藏一件灵器,例如尽头铺子那边就搁放有一架铁板琵琶,品相颇好。
其余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陈平安想要低价购入,到别的地方再转手卖出,都没能挑出一两件来,想必真正的好东西,都已经给那个女子点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宫城”当中。
捡漏和眼力一事,陈平安还是跟马笃宜还有那头书简湖老鬼物学了些皮毛。
不过好东西看多了,一样物件是好是坏,陈平安还算有点信心,可到底有多好,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后陈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间铺子,两个小家伙已经不太怕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呢,只是挪了挪屁股让出道来。
女鬼掌柜笑问道:“老仙师在咱们金粉坊,可有意外收获?”
陈平安摇头道:“买不着价格合适又有眼缘的。”
她瞥了眼陈平安背着的大包裹,问道:“老仙师是要割爱卖宝?”
陈平安点头道:“碰碰运气,不知掌柜看不看得上眼。”
她笑道:“看过再说,如果真有那一眼货,我这铺子是不怕花钱的。”
陈平安便摘下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一件一件东西往外搬。
这只是避暑娘娘闺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
足可见陈平安先前刮地三尺的能耐,可谓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女鬼一开始脸色古怪。
因为先前几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闺阁用物,脂粉罐,妆镜,线刻铭文鸳鸯纹银盒,女子头饰,大如拳头而已,却精细雕琢又殷红牡丹一丛、婆娑数百朵……
这个外乡老仙师,真是个老不羞的色胚玩意儿!
那头戴斗笠的家伙,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东西,总算开始翻翻捡捡,取出几件稍稍正常的富贵物件。
女鬼掌柜愠怒恼羞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当陈平安拿出一双金箸后,她眼神微变。
比起瞧见那巧夺天工的金花头饰,还要心动几分。
最后陈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数物件,疏疏密密,已经堆满了柜台,问道:“掌柜可有相中之物?”
女鬼掌柜视线随意将那些物件全部巡游一遍,只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体上属于略有动心而已,更多还是大失所望。
陈平安哀叹一声,“既然你我双方都没能拿出一眼货,只好白走一趟铜臭城了。”
女鬼见那糟老头已经要收拾包裹,这才轻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住那水粉瓷瓶上边,出声道:“老仙师,不知这小瓷瓶儿,售价如何?我瞧着小巧可爱,打算自己掏钱买下。”
陈平安瞥了眼那粉彩小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讥讽之意,笑道:“它啊,在我这些宝贝当中,是最不值钱的,送给掌柜便是。”
陈平安确定它是真不值钱,大家闺秀、权贵妇人兴许喜欢,可也就卖个几十、百两银子的价钱,之所以被那女鬼掌柜独独看中,不过是一连串压价的手段之一,陈平安再不会做买卖,这点眼力劲,还是不缺的。要论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浅,这位铜臭城女鬼掌柜,真能跟那书生媲美?
所以陈平安就开始将柜台上那些物件,往包裹里塞回,一副你这掌柜眼瞎、老子已经铁了心要走的模样。
果不其然。
那女鬼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着急,又问道:“老仙师,我这铺子已经许久没有开张了,这样吧,我若是将你这包裹里的所有东西打包,出价九十颗雪花钱,如何?!”
陈平安又一次斜眼瞥那一脸肉疼雪花钱的女鬼,伸手推了推那只粉彩瓷瓶,然后手上动作不停,没好气道:“我也不是那讨饭吃的乞丐,这件东西只管送你了,其余真正的宝贝,我去别处找那兜里真正有钱的买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铜臭城,还没个眼光好的。”
那女鬼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也不去拿起那只粉彩瓷瓶,又不出言挽留这个糟老头,任由他收起掏出来的全部家当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后,见她不拿瓷瓶儿,那老头也不客气了,拿在手中,不要拉倒,最后就此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等到那脾气不太好的老头子离开铺子,女鬼掌柜默念了十数声,这才赶紧招手,将一个小鬼女童喊到柜台旁边,说道:“去跟着那个人,若是他转头走回咱们铺子,你就别管,若是一路走了,瞧着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说,咱们铺子愿意与他好好商量价格。”
约莫一刻钟后,女童小鬼哭丧着脸飞奔回铺子,皱着小脸蛋,都快要急哭了,说道:“贞观姐姐,我一路悄悄跟着那个老爷爷,真的没给他发现我,跟了好久的,结果邻近女儿坊后,他拐入一条小巷,我不敢跟着太快,怕一回头就瞅见了我,结果一探头,等他离开了巷子,我再跑进去,跑出去一看,他就没影了,贞观姐姐,那老爷爷真是嗖一下就没啦,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跑了好几趟,可仍是如何都找不见了……”
女童小鬼物双手捂脸,说到伤心处,便开始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