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老龙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游人如织。五大姓氏按照习俗,各自打造了一条灯火长龙,架抬游街,若是从云海俯瞰这座宝瓶洲最富饶的城池,就会发现有五条火龙在固定路线上游曳。
陈平安让画卷四人带着裴钱出去赏灯,赵姓阴神暗中尾随,以防不测。
他则和郑大风守着铺子,两人在柜台那边站着,一壶酒,两只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闲聊。
郑大风总有些古怪规矩,喝酒之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杨柳枝条,插在灰尘药铺大门上边,还在门槛外边搁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瞥了眼门槛那边,问道:“是敬神礼佛,还是款待路过的孤魂野鬼?”
郑大风笑道:“老头子传下来的东西而已,具体怎么个说法,老头子从来不解释,我们当徒弟的,只能依葫芦画瓢,照做就是。这老龙城里边,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这么多练气士待着,聚在一起,阳气太盛,就算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药铺有老赵这尊阴神在,它们也不敢凑过来,鬼魅阴物,不提那些失了心窍的厉鬼,大多数比咱们人,可要懂规矩讲礼数多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抿了一口酒,还是范家送来的桂花酿,突然说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帮忙,去云海上边炼制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离开老龙城,往北走。虽说文圣老爷讲了,之后可以随便去哪里,没什么忌讳,不过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谈不上有什么大事必须要做,就仍然按照杨老前辈最早的说法,暂时不回龙泉郡,我大概要去宝瓶洲三四个个地方,估计花在赶路上的时间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就刚好可以回去。”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门外的小巷,随口问道:“有没有想过在龙泉郡开宗立派?”
陈平安摇头道:“开宗立派有多麻烦,只看阮师傅的所作所为,大致就心里有数了,难。再者我哪来的资格开宗。”
郑大风哧溜喝了口小酒,满脸陶醉,小半杯桂花酿而已,好似给他喝出了几大坛子美酒的醉醺意思,轻声笑道:“如果能够将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收回来,拥有十余座接连成片的山头,是有灵气底蕴来创立仙家门派的。只不过想要那些势力把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不太容易。之前大骊不过是为了结交拉拢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阀,给的价格才那么低,你如果不是阮邛的那层关系,恐怕连一座真珠山都买不到,更别提落魄山了。”
陈平安对此深以为然。
骊珠洞天虽然不以灵气鼎盛著称于世,可这是跟其余三十五座小洞天作对比,一般的金丹元婴地仙之流,能够单独拥有一座落魄山,结茅修行,开辟府邸,是梦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陈平安嘴上说开宗立派难难难,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希望能够真有这么一天,就像他当初在飞鹰堡跟陆台闲聊,甚至早就想好了自家山头,该有哪些人和事。不然为何陈平安会想要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询问一套护山阵法需要多少神仙钱?听闻钟魁讲述老天君坐镇太平山,现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镜,驾驭三剑,追杀背剑白猿在千万里之外,陈平安岂会不心神往之?
那个已经跟灰尘药铺混熟的外乡老人,突然出现,笑眯眯跨过门槛,开门见山道:“陈平安,看样子,是快要离开老龙城啦?想要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站直身体,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请说。”
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继续喝酒夹菜,走到柜台旁,直接用手指抓了几颗油炸花生,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说道:“可能有那么点强人所难,也有些冒犯,但是缘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错过,可能就会此生错过,缩头伸头皆一刀,我还是直接说了,说完之后,陈小兄弟和大风兄弟,你们可别让老儿我以后吃不着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饱闭门羹……”
郑大风没好气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说点痛快话行不行?”
老人仰起头,丢了块藕片到嘴里嚼着,“隋右边虽然已经是纯粹武夫的小宗师,跻身了金身境,极其不容易,可在我看来,瓶颈太大,登顶极难,撑死了就是远游境,运气好,也就只是这八境武夫而已。”
郑大风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头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这话去,看看老龙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会不会气得一巴掌拍烂你的嘴?”
老人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丝毫不计较郑大风的顶撞,笑道:“这不是例外嘛,隋右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武道这条断头路……”
郑大风一拍桌子,“说啥?!”
老人赶紧弯腰拿了陈平安那只酒杯,倒满了一杯桂花酿,对郑大风举杯道:“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一口饮尽,就要去倒第二杯。
陈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壶口子,“老先生喝一杯罚酒就行了,咱们这么熟,不用如此见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把嘴,惋惜道:“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点,一两杯的,喝不出味儿来。”
郑大风夹了块小葱拌豆腐,“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继续道:“隋右边是极其稀少的先天剑胚,拥有剑仙之姿,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剑心精粹澄澈,以后以元婴剑修破开上五境瓶颈的可能性,会比较大,我不妨撂一句话在酒桌上,只要陈小兄弟愿意割爱,准许隋右边加入我们山门,百年,最多两甲子,我保证隋右边成为一位战力极高的元婴剑修,再拍胸脯保证之后百年内,肯定成为玉璞境修士。”
陈平安微笑不语,递过筷子,还给老人倒了一杯酒。
郑大风冷笑道:“荀老儿,你这是癞蛤蟆张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撑死自个儿?退一万步说,隋右边如今就已经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说了,成为远游境武夫并不难,需要时间打磨体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边舍了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尽一口纯粹真气,再花个一百年两百年的,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上五境剑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说了嘛,是有那么点强人所难,可是隋右边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资质,不转去修习剑道,我若是没看见也就罢了,瞧见了还要憋在肚子里,实在难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们想啊,隋右边这么个俊俏小丫头,以后就算成了远游境武夫,也是以双拳与人打打杀杀,一拳打来一脚踹去,何等大煞风景,哪里比得上一位风姿卓绝的女子剑仙,白衣飘飘,飞剑斩敌千里外,来得风流?”
郑大风嗤笑道:“说得轻巧,纯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气越是凶险,尤其是炼神三境,涉及到元神魂魄,一个不小心,隋右边别说是保住先天剑胚的剑仙资质,恐怕直接半条命就没了,荀老儿,你当自己是飞升境大修士,还是保底仙人境修为啊?何况陈平安凭啥要把隋右边这么个大美人,半个贴身婢女,双手奉上,给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老色胚?!”
老人正色道:“我辈风流非下流,不足为外人道也。大风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别连自己一并看轻了。”
郑大风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夹了一筷子菜,“老哥这句话说得坦荡,我挑不出半点瑕疵。”
老人举杯畅饮一大口,然后抚须而笑,“我就知道,大风兄弟,你是我辈同道真名士,关键时刻说话就是硬气,占理,仗义!”
陈平安捻了一颗花生米,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
这件事情成与不成,只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定。
陈平安思量之后,说道:“我只能说帮你问问看隋右边本人的意思。”
这下子轮到老人大吃一惊,“陈平安,你还真答应啊?”
自知失言,老人一脸讪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的分量和价值。
这搁在宝瓶洲最顶尖的几大王朝,都是已经涉及到一国武运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实有一肚子好奇纳闷,不过仍是把话语压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桩善缘,给自己画蛇添足给弄没了。
老人离开小巷的时候,郑大风说是去透口气,陪着老人一起离开。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树那边,元宵赏灯,不分贵贱,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老人和郑大风站在树底下,问道:“怎的陈平安也不问问我真实身份,以及更重要的报酬?”
郑大风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边点头答应,他才会来问这些。”
老人自嘲道:“如此看来,你我还是有些铜臭气,陈平安才是个讲究人。”
郑大风弯着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淡然道:“讲究人容易吃亏。”
老人也收敛神色,眼神沉寂,幽幽深深,“去他娘的吃亏是福。”
沉默片刻,姓荀的老人问道:“大风兄弟,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