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这里有个病秧子老人,一年到头躺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有个不孝顺的烂酒鬼汉子,一天到晚都在头疼以后办白事的开销,有个嚅嚅喏喏毫无主见的妇人,起早摸黑,既要做着家务事,还要忙着地里活,三十岁的年龄,就比泥瓶巷其她四十岁的女子还要显老了。
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个性情顽劣的寒酸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书也不读,事也不做,就是做着白日梦,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在福禄街那边买下一栋最大的宅子。至于即便真有了熬出头的一天,爷爷和爹娘到时候还是不是活着,少年当时忙着游手好闲和痴人做梦,根本没想到那些。
早已不是什么少年的老人,掏出那枚锈迹斑斑的古老铜钱,高高举过头顶,透过四四方方的铜钱孔洞,再透过四四方方的屋顶天井。
遥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场对话。
“娘,以后等我飞黄腾达了,就让你睡在金山银山里。”
“唉!”
“娘亲,我跟你说真的呢!”
“快收起铜钱,给你爹瞧见了,又要拿走。”
……
曹曦收起思绪,环顾四周,自嘲道:“成了仙,人气儿,都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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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锁好门,离开泥瓶巷,来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青衣小童坐在门槛上发呆,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老爷,陈平安跨过门槛,发现粉裙女童站在一条板凳上,神色肃穆认真,正在柜台后边,对着桌上摊放的账本打着算盘,双手十指如蝴蝶绕花,让人眼花缭乱,噼里啪啦,清脆悦耳,身边围绕着几位小镇出身的妇人少女,充满了震惊和佩服。
性情质朴的妇人和少女们,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都笑着称呼为“陈掌柜。”
粉裙女童闻声抬头,道:“老爷,我在帮铺子算账呢,很快就好了。”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绕到柜台后,让人拿来纸笔,开始书写一份礼单,当初离开小镇之前,他让阮秀帮着给许多街坊邻居送过礼物,当年陈平安在去龙窑烧瓷之前,算是吃百家米长大的,比如经常去顾粲家蹭饭,也经常能够收到一些别家少年穿不下的老旧衣衫,那些对陈平安而言,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他当时就跟阮秀说过,以后只要自己活着,每年都会挨家挨户送过去,每次东西不会太多,但对于泥瓶巷附近的小门小户而言,七八两到二十两银子不等的各色物件,绝对不算少。
阮秀当时问过,为什么不一口气多送一点银子,会更加清爽,还能让那些人感恩。
陈平安说那样是不行的,他自幼生长于市井底层,对于人心和世道,其实不是不懂,只是说不出书上的道理罢了,比如斗米恩担米仇,比如看似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最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细细给阮秀说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镇这边,每家每户的光景,其实跟庄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孙出息,发达了,不缺钱。有的突逢变故,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陈平安准备的那些东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钱的地方,甚至还能把那些东西折算成银子,送给手头宽裕的家庭,人家会高兴,送给困难的门户,人家更会珍惜。
不管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都是好事。
只不过这个,是陈平安读书识字之后,才明白自己为何做对了。
阮秀当时听了之后,笑着特别开心,说山上山下不太一样。
今年的礼单人数,比起上次要少了一些,恩情分多寡轻重,有些父辈留下的交情,不过是点头之交,其实谈不上恩情,陈平安还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礼,但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街坊,陈平安哪怕跟他们谈不上交情,仍是选择留在了礼单上。
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跟一个人的兜里有多少钱,没关系。
陈平安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要铺桥修路。
粉裙女童对账完毕,就开始过问铺子的经营状况,陈平安不掺和这些,想了想,就将礼单递给她,让她不用着急购置物品。粉裙女童郑重其事地收下礼单,保证一定给老爷办得妥妥当当。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来到青衣小童身边坐下,后者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不断重复江湖险恶四个字。
名叫崔赐的秀美少年背着行囊找到铺子,说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开,就托他来送东西,要陈平安别不当回事,收下后好生收藏。青衣小童就不待见这个少年,斜眼瞧着老气横秋的崔赐,气不打一处来,猛然站起身,“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爷,那是平辈相交,你一个小书童,放尊重一点,又不是我家老爷得了什么天大恩赐,你嚣张个什么劲儿?”
崔赐满脸涨红。
陈平安打圆场道:“崔赐,跟你家先生说一声,东西我收下了,会好好练习画符的。”
崔赐板着脸点点头,转头朝青衣小童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青衣小童对着少年背影,隔着老远距离,耍了一通拳打脚踢王八拳,这才稍稍解气,坐回门槛,满脸愁容道:“老爷,小镇这么个穷凶极恶的龙潭虎穴,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换成是我和傻妞儿,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剥皮了。”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粉裙女童来到门槛,心有余悸道:“老爷,那个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谁啊?好可怕的,我觉得一点不比老爷的学生差。”
青衣小童使劲摇头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会羊入虎口的!”
陈平安岔开话题,“我给槐木剑,还有另外一把阮师傅正在铸造的剑,取名为除魔降妖,如何?”
他压低嗓音,“那块剑胚,我觉得‘初一’或者‘早上’,比较合适。”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陈平安笑道:“我取名字还是可以的吧?”
青衣小童嘴角抽搐,然后挤出一个笑脸,伸出大拇指,“老爷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测,返璞归真,大俗即大雅,比读书人还有学问!”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她摸了摸胸口,想了想,还是昧着良心不说话吧,正月里,不可以扫老爷的兴。
陈平安看了眼粉裙女童,疑惑道:“难道不是特别好?那么凑合总有的吧?”
粉裙女童闭紧嘴巴,不说话已经昧良心了,如果开口说好,她过不去心坎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