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喝着酒,才半斤就有些上头,大概是触景伤情,又没有刻意运用神通,难得如此放松,就由着自己喝酒浇愁了,老人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家里穷,中途退学,后来去开了一间酒肆,差不多就这么大的小铺子,他从十八岁娶妻生子,到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开了将近四十年的酒肆,卖了将近四十年的酒。”
老秀才轻轻摇晃酒碗,“我只要兜里一有闲钱,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欢去他那里买酒喝,不管隔着多远,一定会去。”
老秀才笑了笑,有些伤感,“但是最后有一天,铺子关门了,找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我那个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铺子关了,我只好去别处买酒,我才知道他卖我的那种酒,卖得比其他人都贵。”
李宝瓶气愤道:“文圣老爷,你把人家当朋友,可人家好像没有把你朋友啊。”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
老人喝了口酒,“可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卖给我的酒,是他亲自上山采药酿造出来的酒,不计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东西,卖得亏了。”
李宝瓶张大嘴巴,小姑娘心里头顿时满满的愧疚。
老人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满满嚼着,“四十年里,我从一个寒酸书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气。那个朋友每次见到我,就只会劝我喝酒这么一件事情。从来不提他子女求学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鸡飞狗跳,就是劝我喝酒,每次他就坐在小宝瓶你的位置,坐对面,位置离我最远,但是一抬头就能看着我,每次都傻乎乎笑着。”
李宝瓶想了想,默默离开原位,坐在陈平安的对面,咧嘴一笑。
陈平安对她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缓缓说道:“又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当上了当地朝廷的黄紫公卿,横行跋扈,祸国殃民,要么年纪轻轻当上了诰命夫人,动辄打杀妾婢,他媳妇的家族,骤然富贵,成为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坏得很,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害了很多无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着对面那个空位,“可你硬是在那个小酒肆,守着个破烂铺子,年复一年酿着酒,待到了老死为止。”
李宝瓶又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老秀才收回视线,就着劣酒吃着盐水花生,对陈平安说道:“以后好好习武练剑,不要事事都讲道理,尤其不要按照书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变通,要不然你会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半个朋友都没有了。自古圣贤,神位越高,正因为以身作则,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还少吗?”
老秀才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条线,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划出一条道路来,“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独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但是问题来了,有些人就是死脑筋,非要走下去,那么怎么办?那就一定要在适当的岁月,做合适的事情,莫要太过老气横秋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以后大道独行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后悔。反而会觉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说完这句豪气纵横的言语后,砰一声,老秀才脑袋往前一倒,脑袋重重磕在桌面上。
少年跟掌柜结过账,背着老秀才往外走。
小姑娘偷着乐呵。
原来文圣老爷都会醉酒啊,而且还会酒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