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哼,推开不理他。
“给你的聘礼啊。”半晌,他握了两回拳,松开又握起,握起又松开,搓着手心捏着汗,凑道她耳畔,“你的夫君是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了,和你阿爹一样,能护你一生。”
“阿娘——”涵儿手中树枝滑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俯身捡起来。
“手腕发力。”裴朝露接过树枝,给孩子演示,“一寸长,一寸险。”
涵儿看着裴朝露手中树枝划过秋千绳索,带起一阵劲风,不由惊道,“阿娘,您也会用匕首?”
裴朝露挑眉,笑而不语。
孩子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眉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色。
也是他教的。
倒不是用来防身,彼时纯粹是好玩。
“阿娘,涵儿休息够了,再推您。”孩子比划道,继续推起绳索。
裴朝露冲他温柔地笑,阖目仰首感受难得的清风花香。
李慕踩着满地碎光轻声走来,对涵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接过绳索轻推。
她穿着粗布麻衣,盘起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支固发的木钗,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绫罗珠玉,是他在长安城中不曾见过的模样。
只是眉宇间的沉静平和,亦是他不曾见过。
李慕握在绳索上的手有些打颤,她现在要是骂他一顿,斥责他一番,痛问他一句,哪怕是像数月前哭泣一场,他觉得他都能心安些。
可是偏偏半点没有,她沉默,微笑,甚至心平气和同他商量来去事宜,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曾经相识的人。
他连被她恨的资格都没有。
“是你?”裴朝露觉出力道不对,睁眼看见身侧人,只自己拉停绳索,下了秋千架。
“你坐吧,我带涵儿去后山骑马,不妨事。”李慕见她难得出屋子,想让她歇会,又忍不住道,“或者你去看涵儿骑马,后山风景很好……”
他不敢在她面前,却又想留她多看她一眼。
“不必了,今日的璎珞还未做完。”裴朝露上前捏了捏涵儿面庞,“好好学骑马,听叔父的话。”
“叔父”二字她说的自然,李慕听得心如刀绞。
他突然想,若是当年不曾离开,他们的孩子应该比涵儿还要大些。
芙蕖,他为女儿取得名字,儿子的还没来得及想……
六郎想要男孩还女孩?
都喜欢,反正都是你生的。要是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若是个儿子,便是我们两个保护你,都很好。
李慕看着面前的孩子,有一刻失神。
“阿昙!”他伸出的手在碰到她袖角的一瞬,克制着收了回来。
裴朝露顿了顿,没回头,径直往厢房走去。
长廊遇到踏入寺门的阴氏姐妹,只莞尔见礼,擦肩而去。
“戒尘,今日樱桃能摘了吧?”说话的是阴萧若,“我带着工具,且告诉我如何摘,不伤藤脉!”
“阿姐,快来啊,这果子居然能结这么大,真水灵!”
“戒尘,当年齐王府中的樱桃也这般大吗?当真月月结果吗?”
阴萧若絮絮叨叨,话语回荡。
阴庄华将目光从裴朝露身上收回,见自个胞妹已经摘了一把在手中尝起来,也未多言,只有一颗没一颗地摘着,摘满一盘转手送给了涵儿。
“戒尘,看这个。”阴庄华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李慕,“若是多年未见,已忘了笔迹,上头紫绶金印当是一眼能识出吧。”
太子宝印,李慕自然识得。
只是上头行文,李慕觉得陌生。
信上所言,欲迎阴氏女为东宫良娣,修两姓之好。落款日是去岁九月初九。
“再看这个。”阴庄华又掏出一封与他,“昨日刚到。”
一样的笔迹和印章,只是日期是今岁本月初十的。
欲迎阴氏女为东宫太子妃,共谋天下计。
“戒尘,相较太子……”阴庄华的话多了一半,被李慕抬手打断。
他拉过涵儿,俯下身来哄道,“涵儿先去屋内练字,我稍后便来。”有些话,让孩子听去总不好。
涵儿点头,向诸人作揖而退。
“这小娃倒是有礼。”阴萧若瞧着涵儿远去的背影,冲着李慕道,“戒尘,我们阴家原更看好你,尤其是阿姐。虽说你也成过婚,但相比太子,好歹无有子嗣……”
“阿若!”阴庄华的眸光在涵儿身上滞了一瞬,转头瞪了阴萧若一眼。
“我说的是事实。”阴萧若道,“虽说前太子妃诞下一子已故去,但到底嫡长子名头在前。阿姐说太子薄情,发妻爱子亡故不过数月便下了联姻书,故而还是想择您齐王殿下结个连理,共谋大事。”
“李氏江山百年,我不信您齐王殿下当真如此淡泊心性,不问苍生置身事外。”
李慕心中确实没有多少苍生,若是有,也是那人教他的。
而这一刻,他更无苍生可言,他想得是面前两份联姻书信。他本就凛冽的凤眸,此刻更是寒气氤氲。
去岁九月九,离她跳下城楼不过数月时间,送来的信上还说他忧思成疾,结果他欲结良缘的心思已是这般急切。如今,是眼见不得回应,连着正妻之位都许下了。
虽然,在得知他不夺尸身,绝尘远走时,李慕已经确定李禹无有真心待裴朝露。但这样的消息传入他耳目,仍旧让他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她守着一个怎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而他,曾还想将她送回去。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说送我回去的话。】
【再难走的路,我一个人也走过来了。】
……
李慕觉得,那晚争吵的每一句话,如今想起,都如雷劈。
“即便我不是戒尘,复了齐王身份,我亦不会再取娶。”李慕将信送还给阴庄华,“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个妻子。”
“你……”阴萧若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阴庄华拦了下来,方才李慕落在对面厢房处一闪而过的目光被阴庄华捕捉到。
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被串联了起来。
“好了,头盘樱桃我拿到了。”阴庄华捏着掌心两颗鲜红的果子,挑眉道,“告辞了,齐王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阿、阿姐……”阴萧若尤觉白来一趟,只跺着脚走了。
人散后,周遭静下来。
李慕眺望对面临窗打璎珞的人,恐惧慢慢爬上心头。
三日过去,裴朝清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阴氏祖宅内,东厢房灯火通明,阴庄华正伏案作画。画像上是一女子模样,桃花眼水波潋滟,颊畔梨涡深深,眉宇间一抹哀色流转,迎着一点上扬的朱唇嘴角,欲笑未展颜,欲哭未流泪。
“阿姐,你这画的是……”阴萧若推门进来,持着烛盏细看,“是苏氏!”
“你画她作甚?放心,一个拖着个孩子、母家不详的女人,越不过你去。”
阴庄华抬眸看了她一眼,笑笑没说话。只换了只稍细的兔毫,点了朱墨与金粉,在画中女子的眉心描上花钿。
待画毕,她又拿绢布挡去半张脸。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阴庄华不理她,从案上匣屉寻出另一张画,摊开。
“哎,这两人好像。”阴萧若指着一张稍旧的画惊道,“阿姐,你何时开始绘苏氏的?绘她作甚?”
“不对,这幅不是你的笔迹。”阴萧若细细辨去,“这是暗子绘本。”
“这、到底什么意思?”
“这幅确实是暗子画的,但不是苏氏,是太子妃裴氏。”阴庄华望着那画上女子眉宇间的白樱朱果,脑海中珠链串起,豁然开朗。
阴萧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垂眸又扫过两幅容貌神态极像的画卷,片刻惊愕道,“苏、苏氏是太子妃裴氏?可是裴氏不是已经亡故,从长安城楼跳下来了吗?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阴庄华笑道,“太子南下之时,太子妃和其幼子先后亡故,如今在敦煌大悲寺中却无故出现一对母子,且同戒尘渊源甚深。”
“若这只是巧合,那么樱桃,李慕的态度,苏氏的反应,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阴庄华说着,眼前浮现出今日晌午,李慕那一眼扫过对面厢房时的眸光。
伴着他那句,李慕一生只有一个妻子。
“阿姐,若苏氏真是裴氏女,此人便不能留。”阴萧若收了笑意,沉声道,“戒尘看起来,对天下事没有多少心思。如今裴氏女在身侧,看他对她的心思态度,分明是极其看重的。且如此之久不送往蜀地太子处,其心昭然若揭。”
“你何意?”阴庄华亦肃然道,“若真如我所猜,你休要动她。”
“那病歪歪风吹即倒的模样……”阴萧若不屑道。
“轻敌!就凭你说这话,你便需离她远些。”阴庄华抬手止住胞妹,“我是为你好,若真是裴氏女,你我加起来都未必是她对手。”
“首先,她能在深宫之中摆脱桎梏,在满城臣民面前金蝉脱壳,让天下给她做死证,便是谋略在胸。再者,如你说言,一介弱女子,还带着个孩子。但她能在如此战乱中,从长安来到我敦煌,千万里路途,多少尸骸白骨,偏她走了出来,便是坚韧如铁。”
“光凭这两点,便够你学半辈子。”
“可是,现在阿姐不就识破她身份了。”阴萧若挑眉,“还是阿姐厉害。”
“那是因为裴氏女风霜扑身,沧桑历遍,你我所见之寺中女子绝非全盛时期。裴氏阖族被灭,七万将士战死沙场。换作你我,你想想,拼个全须全尾都不一定能够!”
话至此处,阴庄华眼前又浮现出前几次遇见裴朝露和李慕时,二人间流转的氛围。
【他死了。】
【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个妻子。】
……
只叹道,“大抵这世间计谋皆可设计推演,唯有人心与情绪难以控制。”
“可是阿姐,我们今日好不容易拿着太子先后两封信,想着借裴氏女的名头刺激戒尘,激起他的一点斗志。然眼下裴氏就在他身侧,说不定他只想同如花美眷重修旧好,归隐深林,那么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阴萧若蹙眉道,“我就说,还不如顺了太子之意,阿姐与其联姻……”
“路有多种,并非联姻一条。”阴庄华睨了她一眼,“容我想想,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同戒尘联手。”
“那——”见胞姐不欲再言,阴萧若嘟囔着嘴,扮了个鬼脸回了自己寝房。
因探出了这么个事,阴庄华心情大好,一夜好梦。只是晨起想起胞妹昨夜之语,尚且不放心,遂入正厅问安父亲,将事情前后说来。
最后仍不忘叮嘱道,“爹爹且同阿若再交代一番,分清利弊,断不能让她动那寺中之人。”
厅中主人刚过不惑,面庞线条刚毅硬朗,虎目精湛锐利,然一开口却是温声慈和,无端让人感觉几分春风拂面的舒适。
“二丫头昨夜便跑来同阿爹说了,阿爹已同她说明,凡事得了你的首肯才可行事。”
阴庄华闻言,心下定了定,只端过茶水奉给父亲,“她人呢,我且拘着她几日,别给我闹出乱子。”
“今日还不曾来请安!”阴素庭接过茶盏押了口,“说不定又跑去哪疯了,上月不是才得了两匹良驹吗,指她晨昏定省……”
阴素庭摇摇头,继续用了口茶。
“阿爹,我不放心阿若,且去看看她。”阴庄华起身请辞。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