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两个去行宫用饭,六公主问:“汗阿玛的身体要紧吗?”
潇洒的脚步一顿,唇角紧抿。
六公主的眼泪汩汩而下,怎么也止不住,突然放声大哭。
回来京城之前,皇上领着人站在昌瑞山的最高峰,目光所及是整个孝陵的山水风光,已经融进这山山水水变成风景之一的陵园建筑。皇上沉默好一会儿,问潇洒:“你看看,这里的哪个地方,适合另起一个陵墓,给孝庄文皇后?”
孝庄文皇后一直没有下葬的事情,潇洒有听说。皇太后不和先皇合葬,好歹同在一个陵园区域。太宗皇帝葬在盛京,孝庄文皇后要葬在北京,这对于讲究夫妻合葬伦理,尤其汉家人认为,女子附葬夫婿才是圆满,才是正经地走完这一生的规矩,是很出格的。女子怎么可以不附葬夫婿?尤其作为万民榜样的皇家夫妻。
这安葬之事很难。
潇洒的面容消瘦,一身石青色的素色缂丝袍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人如青竹修长,面部轮廓也越发显得凌厉立体,卷翘的长睫毛,半掩住一双深不可测没有温度的眼睛,多了几分清雅和贵气……
一双冷酷的眸子在随行官员脸上随意的轻轻一点,就要人觉得被刀子捅了似得。
众人脖子一缩:十九阿哥哎,真不是我们故意为难,千古以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皇上轻轻咳嗽一声。
潇洒目光一闪,朝下方仔细看一眼:先皇的孝陵是大清入关后,在关内修建的第一座陵寝,规模宏大,气势恢弘。前金星山特起一峰,丰而不烛,形如覆钟,端峙正南,有执笏朝天之势,是风水好位置。
陵园前方,记载先皇一生功德的神功圣德碑亭,巨大的石碑上,皇上特意加上这样的一句话“山陵不重饰,不藏任何金玉宝器”。整个先皇的陵园都随了关外的老规矩火葬,几乎没有陪葬,这是积攒了后福。
先皇年轻驾崩之时,陵园刚开始修建,木头都是拆了明嘉靖皇帝的清馥殿,现在的宏伟建筑都是后来补的,没有劳民伤财地从各地方运送木头进京,这也是积攒了福气。
先皇下葬的时候,朝廷只顾得上在地宫里下功夫,伤心之下,地宫建造的固若金汤,黄沙、石灰、泥土,参杂糯米浆夯筑而成,这些东西在一起凝固了比铁还硬。
潇洒再一眨眼,好似看到,大清朝没有了,皇陵周围的砖瓦石像都给打砸了,数次盗墓贼想要进入孝陵都无功而返,甚至使用炸药也不能进入……
而子孙们的陵墓都给盗了个一干二净,尸骨暴晒天地间,躺在污泥里……
潇洒诚实地回答:“皇上,这里面,最好的位置是在先皇的陵墓。孝庄文皇后是先皇的母亲,不可能在次一等的陵墓位置。”
皇上叹气。
这是他愁的另一个方面。当初规划这个陵寝的时候,没有想到孝庄文皇后会要求葬在北京,如今,即使皇上想要打破规矩,安葬孝庄文皇后在这里,也还是犯了难。
“……朕再想想。”
从孝陵回来皇宫,潇洒恢复成少年人的样子。一双明亮坚定的双眸,漂亮到要人心折。再往深处看,是一片要人心悸的干净纯粹。只声音湿漉漉的,嗓子哭哑了,一时不好恢复。
皇上自己还在伤心中,看他这个样子,更是难过。
二皇子隐约明白,有一天午后,和皇上说:“十九弟这是伤心皇太后的去世,……可能丧葬的时候牵扯出对母亲的思念之前,没有见过母亲一面,没有给母亲送葬……无法释怀。”
要皇上听了,心里刀绞的一般撕扯着地疼。
小十九有此遗憾,老二那?皇上看着老二,嘴唇动动,终是出口:“胤礽,当年你母亲,心甘情愿拼死生下你,希望你好好的。”
二皇子眼圈一红。
皇上废太子时候的那句“生而克母”,要他一想起来,就心里痛苦万分。
皇上的眼泪也下来:“是朕说错了话……”伸手拍拍太子的肩膀,皇上哽咽道:“是朕对不起你皇母。……是朕做的决定。”
皇上在得知,用心培养四十年的太子居然不想做太子,最大的担心成了真,巨大的悲痛之下,只想伤害任何人,去发泄,口不择言,皇上很是后悔。
“汗阿玛……”二皇子红着眼睛地望着皇上。
“是朕啊。”皇上克制自己的情绪,慢慢的,眼里平静了下来,“朕这一生,做了那么多决定,决定那么多人的命运,包括你的皇母和你……朕有时候做梦,会梦到那天,朕高高兴兴地准备做父亲,迎接你的出生,太医告诉朕‘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
皇上说不下去,坐到躺椅上,面容上里多了一抹释怀,眼睛望着这乾清宫,这皇宫,四四方方的天空,缥缈没有焦距:“朕如今想通了。……做皇帝,就是要这样,天塌了,你也要站着,要拿出主意……”
二皇子心头大震,眼里含着泪,慢慢蹲下来,脑袋趴在皇上的膝盖上。
“汗阿玛……”
“凡事都有因果。朕这份心结,影响到你。”皇上苦笑,一朵白云入了他的眼,又飘走,“这些年啊,朕也知道,做了决定,就要承担,就要接受。可,朕也是凡人一个……你们兄弟姐妹,朕说是用了心,到底是,顾不周全……”
“汗阿玛,……你好好养身体,汗阿玛……”二皇子抱着皇上的大腿,哭得好像一个孩子。二皇子如今只求皇上好好的,多活几年。
皇上在办完皇太后的丧礼后,肉眼可见的,身体衰老下去。
天气入了夏,酷暑来临。皇上修养了一个月,堪堪恢复精神,身体也舒服了一些,送走一个个女儿、额驸、台吉……各方送葬的人。
王公大臣们、皇亲国戚们、皇子皇孙们……都开始惦记皇上的那句“退位……”
皇上开始算总账。
佟佳家的隆科多、富察家的马齐、纳兰家的揆叙、钮钴禄家的阿灵阿……或贬官降职、或闭门思过,或停职查看……
陈廷敬、李光地这些老臣走了,张廷玉、许嘉俊这一波新一代南书房相臣,也都要皇上训斥痛骂,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骂出来,骂完了还不解气,又是一通处罚。
六部九卿,各地方封疆大吏,都没逃过去。
都知道皇上这是自从皇太后去世就压制的火气,不管冤枉不冤枉的,都只能认了,谁叫皇上年龄越发大了,脾气也越发大了,跟老小孩一样。
骂出来就好。
骂出来就好。
群臣默默地安慰自己。
皇子们,开始办差的皇孙们,也都鹌鹑了。
无他,皇太后牌位排位的事件起因,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皇上怎么能忘记了他们?
送葬期间一切以送葬为主,如今丧事办完了,皇上对儿子们那就不客气了,叫来排行一到十四的儿子们跪着,一顿疾风骤雨的痛斥,一番痛哭流涕的老父亲训导……
皇子们真害怕了,真后悔了:老父亲年龄这么大了,骂起来人还是中气十足的。
皇子们哭道:“汗阿玛,您要打要骂都成,别气到自个儿。”
但见倚老卖老的皇上一个嫌弃的眼神,接着说:“本来皇太后临终前给你们求情,朕想要给你加封一番,如今,老大的郡王爵位撸了,老三的郡王爵位也撸了,都是贝勒和光头阿哥。”
!!!
皇子们真想集体造了皇上的反!
开天辟地就没见过这样吝啬的皇帝!
后宫不再册封就罢了。
他们作为儿子,矜矜业业办差这么多年,就康熙三十七年大封一次,康熙四十八年,皇上要大封,结果因为四贝勒说“宁可不要亲王,要十三弟出来……”皇上干脆都不封了,也不放十三阿哥出来!
现在被“闭门思过”的兄弟们都出来了,又出来这档子事情。
还撸了大哥和三哥的郡王爵位!
尤其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张口就来:“汗阿玛,儿臣就不明白,儿臣连年在外打仗,功劳一件一件的,就因为排行十四,就该到如今还是光头阿哥?!儿臣不服!汗阿玛……”
十四阿哥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张口还要再诉说委屈。皇子们内心的愤怒都很大,眼看要闹起来,皇上又说话了。
皇上说:“哦,你不服?你打仗,你告诉朕,你是怎么打的?拿着新式火铳站成几排一通扫扫扫,就打成了。你不服?造火铳的更不服?他们该怎么册封?”
十四阿哥:“!!”
皇上黑着脸,接着骂:“你就打几年仗,就翘了尾巴了?你的六姐姐,守在边境这么多年,天天被人弹劾,说了‘不服’没有?我们爱新觉罗家,女儿儿子都一样!朕只看功劳,不分儿子女儿!觉得是一个阿哥就应该做亲王?告诉你们,在朕这里,他就行不通!”
皇上骂的十四阿哥面红耳赤,愧不敢言。皇上喘口气,一拍龙椅扶手,又开始叹气:“朕的六丫头,你们不惦记,朕惦记着!朕心有愧啊。六丫头嫁去喀尔喀这么多年,充当大清门户,稳定边境,朝堂上还有那么多人天天念叨她是女子干政……朕为了平衡,每次她有功劳不奖赏,还派人去训斥她没有女子闺范……朕这一辈子,对得起那么多人,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们。”
说着话,引动思念女儿们的心肠,再面对这些只会气他争他龙椅的儿子们,皇上眼泪哗哗的,狠了狠心:“如今朕还是不能册封六丫头,她凭借功劳能做一个亲王,却不能做一个固伦公主。朕心何安?老三拟旨,册封六公主的生母、养母,为妃。着礼部拟定封号,重新修建陵寝……”
皇子们的脑袋“嗡嗡”的,皇上的话好似听不见了。
真傻眼了。
他们的六姐姐/六妹妹,用自己的功劳,要皇上将其生母、养母,都册封为妃子了!
皇上这是要鼓励大清的公主们,都去打功劳,都来孝顺亲娘养母不成?!
皇子们恍恍惚惚的,脚踩着棉花地出来乾清宫偏殿,抬头看看蔚蓝如洗的天空,怀疑人生。
颇有自己身为堂堂男儿,办差几十年,还不如六姐姐/六妹妹的憋屈。
这心理落差大的,一时真缓不过来。
当然,礼部、满朝堂,更震惊。
只他们刚被皇上削了一顿,都不敢说话。
都以为皇上这是要儿子们伤了心:皇上念着生母,和皇太后也是有感情的。尤其皇上和三位皇后的感情更深。
大臣们噤若寒蝉,随着礼部工部开始动工修建六公主两位母亲的陵墓,朝野上下,前朝后宫,那都炸翻了天。
皇上说“退位”那就退位吗?皇上是皇上,皇上伤心之下说了“退位”的话,那是皇上的孝心。你身为臣子,要尽到臣子对皇上的孝心!
——没有比这伙老头子们最理解,越老越是霸着权利不放的心理了,都觉得这样才是正常,都自觉地“孝顺”皇上,争取要皇上活到五百岁,做五百年皇帝。
可是皇上,您这般鼓励公主们,是闹哪样啊?
“这一定是十九阿哥闹起来的!”大臣们对他们不省心的十九阿哥很是悲愤。
宫妃们正因为皇上屁股底下的龙椅谁来做担心那,高兴于皇上要退位了,也担心万一不是自己儿子继位,那岂不是糟糕?做妃嫔和太妃嫔能一样吗?皇上还是不退位的好。
可是皇上,您册封六公主的两个母亲,是哪般道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册封皇太女了啊。
“这一定和十九阿哥有关。”娘娘们对他们顽皮的十九阿哥,很是头疼。
宫妃们和所有天下的女子们一样,自觉生了女儿,不当是指望的,女儿家要嫁人,还是嫁去遥远的蒙古,这后半辈子,还是要靠着儿子们。
可是皇上明明最守规矩,却最是喜欢打破规矩!
六公主的两个母亲,一个贵人,一个嫔,居然因为六公主,做了正妃!
心里烦躁的宫妃们围到宜妃娘娘的跟前,一起恭喜,一起问她:“给宜妃姐姐/妹妹道喜了,姐姐/妹妹,皇上可有和你说了什么?赏赐了什么好物件儿?给我们看看开开眼?”
宜妃娘娘憋气,还是拿出来欢喜的样子:“姐姐妹妹们,这可是同喜的大事儿,你们不高兴吗?”
宜妃娘娘不输了阵势。可宫妃们岂是这一言两语能打击到的?齐齐手帕子捂嘴笑,矜持优雅的范儿:六公主的生母,是宜妃娘娘的同族姐妹。宜妃娘娘生了三个儿子,养大两个,自己还是四大妃之一,很是骄傲的。却不想自己的姐妹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也是正妃了。
瞧瞧宜妃娘娘的脸色?要不说人都这样奇怪吗?外头哪个女子家里升官发财嫁给富几代了,她们听了当故事很是羡慕和祝福,到了自己的周围姐妹们身上,那就要开始不平加嫉妒了幺
后宫妃嫔们看准宜妃娘娘这个对比的心理,打击笑话一番,好歹要自己不是那么郁闷不是?
宜妃娘娘当面回怼,心里更过不去,气得去和皇上哭诉,皇上悠哉哉地端着茶盏,一手刮着茶叶沫子,慢悠悠地问她:“宜妃啊,六丫头的生母,是你的同族姐妹,你不高兴?”噎的宜妃一口气没上来,脸皮紫涨。
气恼的宜妃和两个儿子诉苦:“你们兄弟也争气一点。当娘的生了你们两个儿子,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六丫头?”
五贝勒嬉笑:“额涅,您是四大妃之一,不用儿子们给争气。”
宜妃娘娘:“……”
九阿哥更有道理:“额涅,儿子和六姐姐一样,去边境守着那么多年,您不心疼啊?”
气得宜妃咬牙切齿的:“都滚都滚,你们去边境,去出洋,额涅也不心疼一丁点儿!”
前朝后宫宗室皇亲国戚们,都因为皇上的这波操作,引起的议论不小,可这次都只敢在心里嘀咕了。
见到十九阿哥就是一脸幽怨。
尤其哥哥们,恨不得打这闹心的弟弟一顿,却又不舍得,更是闹心。
始作俑者·潇洒,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一脸天真烂漫的微笑,看得谁都想打他一顿。
五贝勒因为宫里母亲的闹腾,实在心烦意乱。放眼四周,唯一能说说话的,也就罪魁祸首之一的十九弟了。
五贝勒踱着八字步来到端本宫,蹲在小池塘边,挥退了太监嬷嬷们,吃着十九弟扔过来的一个莲蓬,和池塘里的十九阿哥诉苦:“十九弟,你说,皇上……”他们哥俩当时守在皇太后跟前,清楚地听到皇上和皇太后保证说“退位”。
潇洒泡在池塘里做美人鱼状,浑身光溜溜的,听了五哥的话也没动弹。
传音入密,单独和五哥说道:“五哥,你看皇上,这段时间,罚了这么多官员,还不给哥哥们封王,还撸了大哥和三哥的郡王位,为了什么?”
五贝勒一个大大的白眼,还能为了什么?吐出来一口莲蓬壳子,吐出一口闷气,五贝勒道:“五哥说实话啊,……”
五贝勒的话咽在肚子里,潇洒也知道:这要是不是亲爹,哥哥们早撂挑子不干了,就没见过这么会打击儿子的亲爹。
咳咳,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也是打击哥哥们的凶手之一。
备受双重打击的五贝勒,叼着一个莲蓬籽儿仰头看天,觉得他还真不如去蒙古边境去守着,至少清净啊,心灵不受伤害。
潇洒从池塘里冒头,很有情意地给五哥一个“安慰”:“五哥,弟弟认为,皇上这是在,铺路了……”
五贝勒呆了呆,再呆了呆,吓得白眼一翻,身体掉到池塘里嘴里灌了几口水,胳膊腿儿狼狈地扑棱着。
好歹当年学了一点游泳技艺,五贝勒站稳自己,顾不得在水里,抱着十九弟“哇哇”地嚎:“十九弟啊,你知道我们的四哥那个人啊,他自己当自己是头小毛驴,他要其他人也做小毛驴啊……”
五贝勒真怕,皇上选了他四哥。
不是对四哥有偏见,是真怕了四哥的个性。
潇洒抬手拍拍五哥的肩膀,哄着道:“还不一定……皇上的心思,不能猜。”
“十九弟……”五贝勒更能哭了,好似看到自己做牛做马出力不讨好的未来:“不管怎么样……”做皇帝的儿子都这样凄惨了,做皇帝的兄弟更没有期待!“十九弟,我们赶紧跑吧,我们谁也不告诉。你不是想去海外看看?五哥和你一起去。”
潇洒:“五哥,你走了,哥哥们闹起来……”
五贝勒打个哭隔儿:“祖母最是疼我们两个,我们先照顾好自个儿。”
哥俩一番嘀咕,商量好了跑路。五贝勒连自己亲娘亲兄弟、老婆孩子都不告诉的。
再说回来,皇上一通发作,瞧着一个个讨人厌的儿子们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心里松快很多,小小的满意。
去宁寿宫看了看,到底还是不能习惯皇太后的离开,思及每次酷暑都奉皇太后去承德避暑,心里更是难受,更怕小十九沉浸在伤心里,带着一家人搬到畅春园去住。
潇洒到了雅玩斋,每天光溜溜的泡在水里,思及以后他作为皇帝的兄弟,可能要和二哥一样搬出宫住,这雅玩斋也要让着哪个侄子了,宫里也要有新的皇太后住祖母的地方了,心里头难受,宛若一条哭泣的鱼儿。
他琢磨着,小舅舅在山西呆了八年,如今被调去盛京,家里女儿们出嫁,公子们娶媳妇回去南京,小舅母跟着去了盛京,来信千嘱咐万嘱咐要他节哀:他要写信给小舅舅,赶紧犯个小错儿要皇上训诫一番。
至于南京的大舅舅和二舅舅,师父、师兄、身在各方的好友亲朋们都来信安慰他,他一一回信,只报喜就是。
许家姨夫和姨母也都老了,家里儿女们出嫁的,分家出去的,只有一个小女儿跟在身边,这段时间也最是担心他。不过姨夫已经被皇上骂了,还被罚了银子,将来不用担心了。
…………
他七想八想的,一时更是伤心皇上的身体。
皇上真不能再做皇帝了,太累了。
潇洒希望皇上尽快退位好休息,可他也知道,这事情要一一地安排好,只能更加用心地照顾皇上。
但他天天这样泡在水里,其他人也担心着他。许嘉俊经常来畅春园和皇上商议政务,经常见到他这个样子,很是放心不下。
有一天许嘉俊几个大臣陪着皇上钓鱼,发现湖水里的动静不对劲,起身仔细一瞅,十九阿哥躺在湖水里,跟一条美人鱼似得,周围还有一圈各中鱼儿围着他。
许嘉俊着急了:“皇上,您看。”
皇上不想看:“他这几天就这样,躺在雅玩斋的水里,顺着水流到哪里是哪里。”
“皇上,阿哥这样,可是要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许嘉俊更着急了,阿哥这样沉浸在伤心里,如何了得?
皇上自顾自给鱼钩上鱼饵,嘴上嫌弃道:“你要他穿衣服,他更难受。大夏天的,还有比他更舒坦的?大大方方地泡在湖水里?”
还……真没有。
张廷玉感叹:“都说现在有火器了,大机器了,不用练习武功了,要臣说,还是武功好,没有武功,大夏天的想泡水里当饺子,那皮肤也受不住。”
众人浅浅地笑着,甚觉有道理。
许嘉俊望着水里朦胧的白练美人鱼,还是担心十九阿哥。
许嘉俊在一次,十九阿哥来家里看望姨母的时候,特意从衙门里赶回家,听着八角小亭子里笑声一阵一阵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儿,一时站在亭子下面也没上去。
当年养在汪家的许家小婴儿,今年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瞄着十九阿哥的俊脸蛋儿,故意问母亲:“娘亲,当年为什么嫁给爹爹?”
许夫人磕着瓜子,满脸是笑:“当年啊,你爹去家里提亲,娘亲的爹娘都不想同意,虽然娘亲是大脚,在那时候不大好嫁人,可你爹一个小县令,还没脱去商家的根儿,前头一个夫人刚去世了,这哪里是好亲事?可是你姨母,十九阿哥的母亲,来劝说娘亲,说‘许县令这个人啊,我见过,长得好,将来生的孩儿美。’娘亲一听,带着丫鬟出门偷看一眼,回来就闹着要答应了。”
许家小姑娘羞红了脸,抱着娘亲扭糖儿撒娇。
潇洒微笑,下人们也都微笑。
下人们知道他们小小姐的心事,是不大可能的,不说十九阿哥当是亲妹妹,许家不在八旗里,姑娘家不去选秀,哪里有机会嫁给十九阿哥?可女儿家的心事嘛,可爱得很,只管乐呵。
潇洒知道当年娘亲和许嘉俊的事情,觉得娘亲就是有眼光。
潇洒剥着莲蓬,笑道:“姨母,娘亲说得对。姨夫现在还是朝堂是最美的老头子。”
许夫人抱着女儿,望着十九阿哥的俊脸,眼里带着回忆和感激,乐呵呵的:“你娘亲的好处,真真是说不完。姨母刚到南京,因为大脚羞愧不敢出门,她说‘别人是羡慕你大脚好走路那’。后来姨母跟着你娘亲,认识江南的大家姑娘们,还真是有点小骄傲的。”
“后来她发明了一中套鞋,穿上后女子的脚和男子的脚差不多大,就喜欢带着我们出门玩儿,换上男装,坐在茶楼的窗户边,楼下哪家公子长得俊,邻座哪家公子写的诗词好。衣服打扮的好有品位,香味特殊……”
潇洒听着,神情舒展,眉眼带笑。浓密的眼睫毛拥着眼眸湛亮澄澈,宛若浩瀚夜空下的星子璀璨要人沉迷。他在长辈面前一贯稳重的,气质清冷不尘,还在皇太后的一年孝期,如此放松的姿势,好久不见了。
许家小姑娘难免多看了几眼,看了几眼又想看,在母亲怀里偷偷瞄着,脸蛋儿红红,小心脏“砰砰”地跳,在她的眼里心里,十九阿哥的黑色瞳孔仿佛一块幽深的美玉,明明清澈如潭,此时却神秘地像是笼罩了一层白雾,宛如云海之中,神秘而又撩人。
许嘉俊在亭子下面,听着夫人慢悠悠地讲当年的事情,似乎是听得痴了。
原来,当年夫人的父母答应他的提亲,是因为“她”的缘故。
他神色恍惚地抬脚离开,脑袋里,心尖上,“她”的身影却是越发清晰。
“许县令将来前途无量,高官得做。奈何如今鱼困浅滩,又是继室……我给许县令推荐一门亲事,我的一个妹妹,性格爽朗大方,不会亏待你前头的儿女们,一双大脚,陪着许县令翻山过海,白头到老。许县令,你去提亲吧,记得,要对我妹妹好。”
言犹在耳,字字诛心。
许嘉俊赌气去“她”妹妹家提亲,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户人家,真会答应。更没想到,她真如此狠心。
他伸手捂着嘴,轻轻地咳嗽,咳的他弯了腰,恨不得将心肺都咳嗽出来,却是如今,捧着心肝肺,也送不出去了。
他对夫人好,当成女儿宠着,感激着夫人做的一切,儿女双全,夫妻情意深重,他也做了高官,要岳父一家和世人都对他高看一眼,……他都做到了……
已是年迈的许嘉俊仰头看天,咽下所有的眼泪朝肚子里流。
当年的李喻之等人,都退休了,或者去世。目前的江南官员,是另外一波了。许嘉俊和十九阿哥在书房说话,说起来皇上最近的连串出手,都认为,这是皇上在给退位做铺路。
许嘉俊望着袅袅燃烧的香炉沉思良久,到底是没有说出来,要阿哥争皇位的那句话。
“阿哥,做自己开心的事情就好。”
潇洒倒茶的手一顿,他知道江南官员们的心思,都瞧着他安全长大了,应该开始争皇位了。
潇洒给姨夫泡茶,面容凝重:“姨夫,皇上先一步打压老臣们和哥哥们,将来的新君登基,才好方便用人。姨夫,大清的问题很明显,这几年,富裕起来一批人,却也越发贫穷下去一波人,随着大机器的改良,资本的流动,贫富差距越发拉开了,不管谁继位,都要首先解决这个问题,姨夫若方便,试着和一些江南官员们说一说,先自己改革自己家,将来……不管怎么着,不要和新皇对着来。”
许嘉俊沉默半响,微微点头:“……阿哥走开了,也好。”
江南士绅读书人是十九阿哥的后盾,可这改革,不管温和迂回还是雷厉风行,江南都要受到冲击。十九阿哥长大了,能护着他们了。不管哪一个皇子继位,不管怎么改革,有十九阿哥在,江南人总不会被人欺负了。
若十九阿哥继位,十九阿哥将直面这些曾经保护他的人,亲自动手改革,到时候……许嘉俊叹气,心里有遗憾,也有释然。
潇洒从许家出来,去女医科看望昭华姨姨。
女医科如今扩大了好几倍,招收不少女大夫,现在也有了名气,四九城的女子看一些病症都来这里,大厅里抓药的,等候看诊的,来来往往的小学徒们,女大夫们都朝他看来。
这样俊俏的年轻人,哎吆吆,今天得见,福气不浅。
潇洒打小习惯人群夸赞欣赏的目光,笑着打招呼,进来后院。昭华正在一个房间里,给一个女病人动刀,明亮的房间,消毒清洁干净,用开水烫过的标准大夫服饰、专心打下手跟着学习的学徒们……潇洒在外间瞧着,不由地面露微笑。
他站在外头等候,不一会儿昭华忙完了,出来房间,在学徒的帮助下脱去衣服,洗手净面,瞧着有一丝丝疲惫。
潇洒眉心微皱。
昭华示意他不要说话,收拾妥当了,领着他来到一个耳房里,这里是她办公和休息的地方。
徒弟莘桐进来,随手关好了门,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新做好的茶点,潇洒闻着玫瑰糕梅花饼的香气,愉悦地喊一声:“谢谢师姐。”莘桐一听,目光愤怒地望着他。
莘桐仔细地关好了窗户,瞅了瞅四下没人,才稍稍放心,一回头,又瞪一眼心大的十九阿哥。
潇洒朝躺椅上一躺,神态悠闲:“师姐放心,在这里能喊‘师姐’。”
莘桐一挑眉,语气凉凉:“我怕待会儿太多人围着我这个师姐,打听怎么嫁给你。”
潇洒:“……”
昭华坐到他对面,用一杯茶,缓了缓饥渴,神色无奈:“你们两个都不要闹。潇洒,这个时候,你最是要稳住不能慌乱,更不能要人抓住把柄。等皇太后的一周年祭祀过去,就回去南京吧,皇上的六十八岁大寿,也不要回来了。”
潇洒目露疑问:“姨姨?”
“你还年轻,不懂,这权利交接,是那么容易的吗?”昭华看一眼莘桐,表情担忧:“不光是你,姨姨和莘桐也要先走一步。你小舅舅那里,记得要他自污一二。许家那里,你姨夫机灵着,可也不能放松了。”
顿了顿,瞧着两个孩子不以为然的样子,给了一记猛药:“别担心皇上,皇上估计比我们跑的还快。”
既然无心皇位,那就做出来无心的样子,这个时候还不走,什么时候走?昭华性格干脆,和他们分说完毕,就吩咐莘桐去打包行礼:“我们先走,你再走,不用挤到一块儿,招惹人眼。”
潇洒瞧着姨姨严肃的模样,很是怀疑,他姨姨就是要扔下去,自己跑路了?
莘桐不舍地望着十九阿哥,十九阿哥深邃的眉眼仿佛是墨泼的山河,因为她逐渐的靠近,每一根卷翘的睫毛都清晰可见,那双墨色的眸子,仿佛是深海,让人沉沦。
莘桐强忍着眼泪,克制自己那可能永远也说不出口的情意,哭道:“师父,我和师弟说句话。师弟,你恨我吗?”
潇洒的悠闲不再,站起来,望着师姐,目光平静,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师姐……恨我吗?”
莘桐的眼泪扑梭梭地下来,湿了面颊。
她的父亲,参与苏州那场大事,间接害了十九阿哥的娘亲。她的娘亲被逼着自杀。皇上派人杀了她的父亲。
恩恩怨怨,怎么分得清?
正当妙龄年华的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好似看完这一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师弟,师姐恨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师姐哪一天,和你比武。”莘桐一抹眼泪,扭身开了门,跑了出去。
潇洒愣愣地望着师姐哭着的身影,目光哀戚朦胧。
昭华面对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长长地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