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魔障

事关科举大事,都万分在意。

读书人心里的正义感都有的。

徐家的案子还在刑部,牵连的人都在蹲大牢,皇上还没有一个判决,这又来一桩!

再加上这次会试添加试题的刺激还在,落榜的举子们都闹着要拿一个说法!

官员中也有正直之辈,尤其出身江南的官员们很是重视,纷纷派人去街头巷尾仔细查访。

这一查访,官场的聪明人,都品出来几分味道。

说是这届的江南举子中,三个盐商子弟平时装模作样的,学习的名声好得很,其实最是一肚子草包,本不应该被录取。

如果是其他地方,可以作弊打个小抄啥的。但在南京乡试,哪有作弊的可能?江南文风鼎盛,街头乞丐都知道重视科举,进出搜身各种检查最是严格,基本没有作弊的可能性。

之前徐乾学操作一番,要他长子做了举人,那也是在名单上作弊,俗称“内定”。

可即使徐乾学在江南和朝廷的地位,也是不灵的。

江南本就读书人多,考试比其他地方,竞争更激烈,就那几个萝卜坑,所有的“萝卜”都看着那,尤其徐家的对头们,要不徐乾学这么大的本事,舞弊亲儿子的事情还能被爆出来?

噶礼是皇上的奶兄弟,位高权重的两江总督,身份比徐乾学高多了,所以朴素的老百姓就猜想了:这一定是谁知道真相了,不敢上告,又不甘心,传了谣言出来。

谣言有鼻子有眼睛的,甚至说什么:“噶礼那个人,有能力办事,可他就是贪财。想当初啊,噶礼在山西做巡抚的时候,就喜欢搞这一套,只是他当年手段嫩着。”

这一抬一踩的,听着更真实。毕竟,没有能力关系再硬也不能做这样的大官啊;毕竟,银子谁不爱啊?有权有势的,有几个不捞银子的啊?

四九城议论纷纷的。

而官员们和幕僚、交好的亲友们一合计,隐约猜到,这是有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沉默下来,写好的折子要上奏的,也都重新润笔。

在很短的时间里,康熙皇帝的御桌前摆满了一堆奏折,而且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这让康熙皇帝提高了重视度。于是,康熙皇帝命暗卫写信给南京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再命令南书房大臣,写信给噶礼、江西巡抚、江苏巡抚……。

皇上当然也是生气的!噶礼是他的奶兄弟,噶礼有做事之能!噶礼犯糊涂,他生气。可他更生气敢于散播谣言之人。

老大一个武将,全凭匹夫之勇,哪里知道治国的艰难?

老八躲在老大后面,手段不断,可他哪里有刚骨,能够狠心解决这朝野上下的矛盾,大清国的致命危机?

老九……皇上都不想评价。老十三不在户部看着他,他又天天听老八的话,没头苍蝇一般。

只会添乱!

可是这个档口,皇上一时还不能罚这三个儿子。

可是南京乡试的事情闹出来,挨着科举改革,殿试的时候,朝廷必须给天下的读书人一个说法。

皇上心里头烦乱,在御花园转了转,遇到德妃。

德妃在捡花瓣儿,看见皇上,慌张地放下盘子,整理衣服给皇上行礼。皇上明显心情不好,冷着脸:“起吧。德妃在这里做什么?”

“回皇上,十九阿哥帮助老四颇多,妾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昨儿荣妃姐姐说,十九阿哥不拘什么名贵东西,她给十九阿哥送去的荷包,十九阿哥很是喜欢。妾不会针线,就想着收拾一点花瓣儿,给十九阿哥做点吃食,妾也尝尝自己动手的滋味儿。”

皇上点头:“老四不错,这次下水受了凉,已经没有大碍。等他回来专心养一阵子,就大好了。”顿了顿,“你们有这份心意,也是难得。”

皇上面容感伤:“朕记得,你们和‘她’都处得好,‘她’去南巡的时候,还告诉朕,带着你们给的好多礼物,到了江南,给江南的闺阁好友们。”

德妃听着,心里一酸。

“皇上,她是那样的人物儿,妾怎么能不喜欢?只恨妾愚钝……”

皇上沉默。

德妃低头,默默地擦眼泪。

等德妃再一抬头的时候,皇上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德妃的眼泪又出来。

人世间是泥巴和水做的,那样干净的人儿,如何能留住那?德妃端起来盘子,继续捡着花瓣儿。皇上出来御花园,那脚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来到了栩坤宫。

皇上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梳妆的铜镜、看书的烛台……眼前都是曾经的一幕一幕,女子娇俏的身影轻灵曼妙,言语舒缓顽皮,一言解开他的烦闷。

汪孝宸……

皇上自从见到昭华之后,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望着花坛里的牡丹花盛开,轻轻地一闭眼。

汪孝宸太聪明。

汪孝宸太狠决。

她进了宫,看到太多事情。她和德妃等人不一样,她会思考,有刚性。她知道人类自从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里,都是争斗的过程。汉唐八百年,皇权、王权风雨飘摇的,宦官、权臣、外戚轮番登台,每个势力都想扶植一个好控制的皇帝。

所谓的任贤选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从上到下,都是。

能力出众、脾气刚硬、精力超群的皇子,很可能随时栽跟头,因为他们不符合“老皇帝们”的利益,更不符合这些人的利益。

皇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苦笑,历朝历代,从开国皇帝开始,一代一代,皇位的继承人越来越弱,年龄越小——好似“烤鸭越养越肥的”人工选育的结果。

明朝时候,朱元璋制定各种规矩,用各种方法打压下去外戚。到如今的大清,再用各种方法打压下去宦官,甚至他可以不断打压下去,连权臣都不再有,可那有如何那?

他只是一个人,他终究要将权利放下去,不给臣子,就要给亲族。而他的儿子们争斗起来,他同样要面对继承人的问题。

这不是他在老二一出生,就册封为太子,就能解决的问题。

皇上放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毕露,面容悲痛难言。

强势的兄弟们,不甘心失去权利的大臣们皇亲国戚们,不想这位太子登基。

太子这些年深陷其中,已经变成其中的一员,已经变成皇上、兄弟们、臣子们的一个人影子,他也需要通过给予利益,拉拢人心,他也需要通过各种方法,去找银子花……他也需要去争斗。

他还怎么去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而他的骄傲,却又不允许他弯下腰,弯了脊梁骨。

皇上脸上的苦笑变成自嘲。

皇上起身,从梁九功的手里接过来一个花剪,剪下来几支姚黄、魏紫的牡丹花儿,抱到大厅里,放到串枝莲花云纹的花瓶里,仔细地摆放好。

汪孝宸是一个喝风饮露的人,估计汪家也不想再培养第二个“汪孝宸”,她不想十九阿哥将来也参与争斗,她甚至无法接受她的儿子,打小就被驯养在宫里,作为一个贵人生的小阿哥,失去灵性,弯了脊梁骨。

皇上整理着花束,眼前好似素衣女子站在面前,手持一朵牡丹花,放在面颊边,歪着头,娇笑着问他:“皇上你看,我好看?还是花儿好看?”

皇上笑笑,一眨眼,一抬头,面前哪里有人?

汪翰林在家里准备出发的行李,听说科举舞弊的谣言,虽然他也有作为江南人的恼怒,也知道这事情不是他能参与的。

他在傍晚时分,找到刚下衙的许嘉俊,在书房里一坐下来,就再三叮嘱:“你不要被牵扯进来。”

许嘉俊点头,却又摇头:“我担心十九阿哥。这件事闹不好,真要……”废太子了。

“不会。”汪翰林很笃定,“今年,皇上不会。”

“今年皇上不会,难保太子不着急……”许嘉俊担心,太子走上大唐太宗的太子李承乾的老路,察觉地位不稳,先来一个逼宫。

汪翰林却道:“你和太子接触不多。我见过太子几面,太子不会,太子当皇上是父亲。”

许嘉俊心头一震。

两个好友一起望着串枝莲花云纹香炉,精致的香炉摆在书桌上一角,几个小孔冒出袅袅的沉香香气,朦胧如云烟,慢慢地消失不见。

“当年,明太祖的太子朱标去世,明太祖知道皇太孙压服不住,他给朱标安排的辅臣,杀了大将军蓝玉在内的几万人。可是,皇上在三年前,就动手清理了太子殿下的母家势力……”许嘉俊不得不怀疑皇上对太子的心意,“太子岌岌可危。”

“我知道你的担心……”汪翰林从小火炉上拎起水壶,手上冲泡茶壶,给许嘉俊续上一杯茶,缓缓道来:“皇上不管是选择保住太子,还是保住其他皇子,太子和其他皇子这番争斗下来,必然要牵扯更多的人。而要皇上下决定,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的发生,更会牵扯到很多人,前几天,太子殿下的老师王剡来见我。”

“王剡?”许嘉俊眼里有一丝戾气,“他是替太子殿下来问?”

“不是。太子殿下不知道。”汪翰林叹气:“他一开始希望通过太子,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青史留名。后来和太子处的久了,宛若亲传弟子一般的感情……关心太子的未来。”

“他是眼看太子越发地位不稳,不甘心罢了。”许嘉俊冷笑,“目前清流大多围在三郡王身边,修书写诗词的;满汉士绅则是都在八贝勒和九阿哥身边,我有时候都怀疑,前头户部杨侍郎自尽,曾经将账册给了八贝勒,他最近府里出入的人,表情有了变化,那样的实在,一定和银子有关系。”

“这个事情,有几个人都想到了。”汪翰林叹气,“只是八贝勒做人严密,没有任何证据。

这一次,可能就是‘决战’了。大郡王的地位,就看这次能不能带兵去西北。太子,母家已经废了,曹寅也开始几处下注了,噶礼这个铁杆……这次,估计也要保不住了,大郡王、八贝勒既然出手,绝对有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