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他“真身”的人还偏偏是时敬之。天意弄人,连他仅存的一点牵挂都要染指。
就像怀抱一尊纤巧脆弱的琉璃暖炉,唯恐不慎摔碎,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声脆响。眼下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只留下冰冷的解脱与虚无。自始至终,他的所有努力,只不过一个荒唐至极的玩笑。
尹辞缓缓收起五指,攥紧拳头。那股绝望的空虚感再次涌上,多日不见的戾气蠢蠢欲动。压抑之中,熟悉的麻木自四肢蔓延,缓缓流进心脏。
人有人的相处之道,妖物有妖物的用法,时敬之必定明白。哪怕为了寻找视肉,他们还需要表面上的融洽,那些暧昧也是时候结束了。
他以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攀上崖边,天命轻描淡写的一脚,又要他坠下深渊去。最后总是要失去,不如起初便不抱期望。
“阎不渡将玉眼作为视肉钥匙,正如你先前所说,视肉未必是单纯的延寿之物。”
尹辞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淡淡道。
“最好做出两手准备,趁早调查引仙会。时间有限,你我分开行动吧。”
时敬之没有答话。他靠着岩壁,神色专注,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尹辞身上:“那可不行,阿辞不在身边,我睡不着的。”
“够了,”尹辞当他缓和气氛,语调不怎么柔和。“先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阿辞,为师前几天才教你珍重,你这就又忘了。”
“你既看到了我的真身,这类话不必再——”
“我是看到了,我开心得紧。”时敬之笑眯眯地打断尹辞,“阿辞确实不是话本中的仙人,岂不是更好?”
他立在岩洞另一边,动作十足放松,不见半点妖异跟前的防备。
“这世上知晓你的真身,还会如此喜爱你的,只会有我这样的疯子……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喜爱你的人是我,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这人在说什么?
“我们刚进洞,我就好好确定过。温度、气味、味道,你就是我一直熟悉的‘尹辞’,并未被任何东西替换,这便足够了。阿辞,过来。”
尹辞没动弹。他望着面前毫无顾忌散发气势的人,脑中一片罕见的空白。
“那我过去。”时敬之哼哼道,“我好歹是师父,唉。”
时敬之踱着步子走到尹辞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此人笑得一脸春风:“这些时日下来,我也厌倦了轻飘飘的你来我往。阿辞不想要自己的‘人心’,不如给我吧。”
“虽说我许不了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他的声音和缓温柔。
“你可愿与我一起?师徒尚不足,不如共连理。”
这小子疯了,尹辞心想。不过话说回来,此人似乎一开始就疯得别具一格。尹辞少见地陷入混乱,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可知道你在讲什么?”
时敬之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当然。我也不想如此仓促,可我若是不表明真意,阿辞又要把自己当做世外之物了吧?只是因为区区皮囊,实在不值得。”
这是皮囊的问题吗?
尹辞按住额角,有点恍惚。他刚觉得自己不正常,这人就能更不正常给他看。时敬之分不清轻重的毛病,他怕是改不过来了。
只是花灯下的心悸,于此刻卷土重来。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此人是一颗洞穿魂灵、将他强行钉在尘世的长钉。二十四年后,冷硬长钉化为柔软细丝,织就一张巨网。
方才还在虚无中坠落,这会儿骤然摔上柔软的网。这一回,他被牢牢兜在世间。只是这网结实归结实,就是角度过于猝不及防,让人着实不知所措。
尹辞半天才稳回气息,时敬之趁机向前几步,停在尹辞面前。
他笑意盈盈,笑容里的那一点儿紧张藏得相当严实。时敬之身子微微前倾,少许光线由洞口洒下,淌过他的发丝,将几缕鬓发映为金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