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许多年前那般,时敬之伸出手,理了理尹辞的鬓发。
同为援手,是人是神,有区别么?
既然极度渴望活命,坦率地接受帮助不就好了?尹辞一时不明白时敬之的执着之处。
时敬之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他在屋脊上站起身来,笑意盈盈:“我确实想活,如今对手已现,我必定全力以赴。至于阿辞你嘛……你看到最后便好。”
“等你百年以后想起我,我可不想和‘懊悔’、‘伤痛’之类的词混在一起。你说你许我长命百岁,无忧无惧。现在我已然无忧无惧,你也不需要太过纠结于前半句——万一我不慎失败,只是因自己而死。”
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夜风不重,时敬之的衣袖被微微吹起。他自上而下看着坐在屋脊上的尹辞,目光温和,身后是如水月色。
“……再者,若是阿辞硬要当无所不能的神仙。那样以我生欲之重,待我濒死之时,难免会对你生出怨愤之心。那样的死法,我怎么想怎么讨厌。”
原来如此。
尹辞眼前的枫林淡了下去,那个笑得灿烂的孩子慢慢模糊。时敬之彻底散尽过去的幻影,当真开诚布公地与他谈起话来。
“那我不当你的‘神仙’。”尹辞笑道。
“不当徒弟,不当前辈,不当不死不灭之身,也不仅仅为你一人——我要继续详查肉神像一事,随你行动,我总能触到更多线索。”
尹辞长舒一口气,同样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来:“殿下,你可愿与我联手?”
时敬之目光倏地柔软下来。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闭目片刻,才笑着握住那只手:“我略有心疾,勉强能压制。之后行走江湖,还请高人多担待些。”
……那是尹辞从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不知为何,在那笑容前,尹辞有点莫名的心虚——他的挡灾符早就送出去了,他们现下才变成公平合作的关系,大概不算违背誓言。
好在他的患得患失只患大不患小,尹辞很快将这事压进心底。权当那是他“神仙”生涯最后一点纪念,横竖时敬之击不穿他的脸皮。
“不过这决定不小,你也可以再考虑片刻。”
时敬之对徒弟的心思一无所知,他思忖片刻,指了指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一条街。
“这样如何,你我回去之前,同走那条街——若是走到尽头,你的想法还未变,那我可不接受反悔了。”
时敬之语气轻了不少,其中的期待与欣喜满得要溢出来。
元宵节未到,孪川灯会未办。好在不少店家未雨绸缪,早早备好了个店门口的花灯。街道上行人寥寥,然而暖光未熄,门口还有不少生意人歇着,姑且和热闹沾那么点边。
师徒两人戴着傩面,慢悠悠地并肩而行。两侧明明只有简陋民房、黯淡火光,两人却走出了热闹集会的轻松感。
时敬之走得不紧不慢,每一步端端正正,用足的气力。尹辞突然生出个猜测——比起给他留下后悔的时间,时敬之更像是给自个儿留稳定情绪的机会。
看着怪好逗的。
这念头刚蠢蠢欲动,就被尹辞一把掐住。刚说好联手,逗什么逗,被沈朱记册子是小,被时敬之误会态度就麻烦了。
然而耍弄人的习惯持续了大几十年,一时难以改掉。尹辞只得另辟蹊径,又开始回忆小哑巴那张无辜的脸。他一走神,整个人跟着僵了僵。
时敬之瞬间扭过头,满脸草木皆兵的狐疑。
尹辞:“和刚才的事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你我情谊还算深厚,我不会再作弄你。”
“我还以为阿辞不会在意那些个鸡毛蒜皮,没想到这般耿耿于怀。”
尹辞啧了声,悻悻结束话题:“说不上耿耿于怀,偶尔想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