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久寻长生之法,未曾听说不灭之身。陈千帆研究此道三十年,也只探到一个传言。不灭之身不是雨后蘑菇,不可能如此扎堆出现。
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缓缓成形。
……若是自古仅一人呢?
重逢以来,无论状况如何,尹辞都没有过明显外伤。那股久经磨练的高人气势、异常丰富的战斗经验,也统统不似凡人。
二十年前,尹辞就在此地。他自称“本座”,威压已然深厚无比。
尹辞真的只是“宿家”的后代么?赤勾教成了天下第一魔教,也没寻到“宿家”,真的只是因为他们避世?……“宿家”真的存在吗?
一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扫骨剑宿执,真的只是寿终正寝,而不是以鬼皮衣制造了衰老的假象?二百年前,那跪于村落前的怪人,是否也是尹辞?
这近乎悲哀的“不死不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数问题起起伏伏,终究化为一阵阵心悸。千言万语聚而又散,到了最末,他只想给那人一个迟到了二十四年的拥抱。
时敬之从未如此想要醒过来。
禁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头痛越发锥心,更多记忆蜂拥而来,试图打乱他的思绪、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他看见了自己的娘。
那女人靠着床位,憔悴得只剩一双眼。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时敬之,面庞上还有过去清丽秀美的痕迹。有记忆以来,他似乎只见过她这么一面。
陌生的娘没说话,只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那只枯瘦的手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孩童的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下一刻,他又看见自己被太监卢福按着,老不情愿地穿上一件山户破衣。那衣服臭气熏天,散发着野兽的腥臊气,幼时的时敬之直接被熏得干呕起来。
那太监使劲给他套着衣服:“祖宗诶,你就老实点吧。要穿那华贵喷香的袍子,隔天就得被野兽叼去!”
时敬之记得马车将他载进枯山,口中回荡着哑药的苦味。也记得国师将他抱回府中,嘴里多了灵药的醇香。他听见耳边有人低声交谈,愤怒争吵。还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哀哀哭泣。
记忆越来越琐碎,声音越来越嘈杂,来自过去的种种情绪循环往复。三者相合,在他身后凝成无数看不见的手。它们不住地引诱他分心、愤怒、甚至迷惑,试图把他拖入黑暗深处。
冥冥之中,时敬之仿佛再次回到聚异谷,踏上那条没有出口的妖异之路。香甜的花香在背后飘荡,他知道只要转过身,放弃挣扎,无尽的疼痛便会就此停止。
然而这一回,他大步向前,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阿辞叫他等自己。而他离开太久,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
枫树下的那位“神仙”,已经等了他二十四年。
终于,记忆尽头,幽幽一声叹息响起。最后的记忆里,一根枯瘦手指按上他的眉心。
“欲壑万丈,红尘无边。尔等集了众生之欲,往往毁于欲念。若要维持心智,只得择一欲定之。”
“可惜大允三百余年,凡定欲者,或定财色名利,或定儿女情长。到头来尽成祸害,无一人例外。”
“你倒有些特殊……定欲颇早、心性未熟,正适合我等细细修剪。兴许这百年伟业,能由老朽亲手成就……”
时敬之突然有些想笑。
天生欲壑难平,未来必成灾殃。亏他自己还尝试收徒“抓周”,原来这天地早已令他“抓周”过一回,让他从万千欲念中选了一个。
一念闪过,满心清明。
时敬之知道自己定了什么欲。那日在尹辞怀里,他捉住了一瞬的无忧无惧,长久的心满意足。
世上芸芸众生,穷尽一生上下求索,所欲所求不过如是。
那老者到底看走了眼。大允三百年,时敬之不知定欲者如何而生、又有多少人,但他一定是其中最贪婪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