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监管官面带难色,附耳过去,“大人,恐怕只得先毁了一处缺口,分了洪,才可保住下头三里的民和地。”
奚甯锁着额心,就有万千条河由他皱起的眉宇间滔滔奔去,一泻千里。他顶着暴雨而立,睃一眼两岸濛濛的稻田青山,叫来丰年,“我叫你传我的话,到行都司调的兵,何时能到?”
“三千兵马,昨日卯时启程,至少还有两个时辰才能赶到。”
“来不及了。”奚甯叫来两个县令吩咐,“叫他们把泥沙搬走,在此处凿出缺口泄洪,其余的人,都去两岸疏散百姓与财物。”
闻言,那张帆耿直脖子一口回绝,“不行!两岸两县一千四五口人,他们都是在此处土生土长,叫他们撤离,没那么容易,一时疏散不过来。泄了洪,淹了田地也就罢了,可淹了他们,如何是好?”
“不淹他们,就得淹下面近万的百姓与七千良田。”奚甯颌咬得硬一硬,倏而一笑,暴雨里,面容黯淡得看不清,“张大人,眼下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不要因小失大,快去。”
“不行!天下泱泱,无不是君之子民,在大人眼中,是‘舍小挽大’,可我张帆在这里出生长大,每个百姓都是我张帆的左邻右舍,一个人也不能死!”
奚甯叫他的书生气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手心摊开,赫然一抹血痕。他不动声色垂下手,对张帆仰着首望一望天,“你问问老天爷答不答应不死一人?你既然担心你的百姓,那就快带人去,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走。”旋即朝公安县刘秋源挥袖,“刘大人,传我的令,两岸撤沙凿堤!”
姓刘的扭头一吩咐,差役便提溜着衣摆由索桥跑到对岸去传话。那张帆心有不甘,却势单力薄,无可奈何地领着人往岸上田地里跑。
众人开始撤沙,奚甯又朝下处指一指,“将沙堆到十丈外,堆出半里长,缓冲水流,能少淹一些算一些。”
那刘秋源遥岸一望,心急如焚,“大人,泥沙不够啊。”
奚甯眼色一沉,比雨还冷,“那就用你手底下的人去堵,有多长给我堵多长!”
未几,奚甯退到高处看着人凿提,不过一刻,人力与水力齐击,河堤眼瞧要坍塌一段,丰年忙去拽他,“老爷该撤到上游二里处,那里搭了帐篷,水要冲下来了,暂且淹不到那里。”
奚甯却巍然不动,反剪着一只手,怆然望一眼杳杳的田地屋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再看一看。”
举目遥遥田野,远处瞧见许多差役赶着蝼蚁一样的百姓,正四处逃窜。须臾,缺口凿开,水流滔天而来,浩浩方割,连着冲倒了四五丈的堤,一霎扑倒好些刚堆起来的泥沙麻袋,上百差役在水中相互拉着扑腾,眨眼便冲走十来个。
奚甯纵处上地,也淹了膝,幸而泄时势猛,其后冲到十丈开外,渐平些。即便如此,也非人力可挡,上百差役扛着沙围成人墙,被冲走好些。
水势愈发见大,暴雨未肯歇,水已淹到奚甯腰间,暗涌凶悍,稍一泄力便要被冲走,十几名差役如火焚心,不断央求,“大人,先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大人,倘或您在这里出事,叫我等如何对朝廷交代?”
丰年也不住拽他往上走,“老爷,太太还在家呢,您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办?”
奚甯闭一闭眼,到底转了身,艰难地挪步,众人忙将其团团围住,往上游护送。小半个时辰才走出百来丈,地势渐高水位渐低,展目一望,天色混沌,暴雨倾城,水有浮尸,几十亩田地已经没了踪迹,离得近的屋舍,已被洪水吞没半墙,水还在杳杳往更远出奔流。
奚甯心中大恸,他自幼久居京城,久居富贵,年年都有旱涝灾害,不是那个省就是这个县,呈递在他面前的,始终是一些干瘪的数字。时而久之,他已经麻木到不能想象,区区几百亩田,几千生民,竟然是如此浩瀚的一方天地。
雨水混着他的泪,融入浑浊的洪流里,他忽然自嘲地笑,笑自己枉为宰辅,高喊苍生,却也不过是个在宦海里玩弄权术、无所作为的庸才罢了。
雨滴与愧疚压低了他的头,片刻抬眼,迎面在远处水中看见奚缎云,也被十几名差役护着,鬔发乱髻,衣裙被雨冲刷得紧贴着皮肤,正于茫茫洪流中惊惶张望着走来。
四目一望,奚缎云又惊又喜,艰难地涉水往前跑,奚甯心一跳,也跟着涉水而来,跑近了,抓着她两个胳膊咬牙切齿,“不是叫你在家等我么?你怎的跟来了?!”
雨声太大,水势太汹,漫天哭天抢地的嘶喊,奚缎云唯恐他听不见,也声嘶力竭地喊:“我不放心你!我才不要在家等、你要是死在这里了,我等不回你怎么办?!”
说着,心也像有场洪流退了潮,露出一点干燥的陆地。她劫后余生地嚎啕大哭起来,抖着手,将他脸上的乱发撇开,捧着他的脸看,“甯儿,我要急死了,他们说你往泄洪这里来了,我好怕……”
奚甯顾不得四下有人,忙将她抱着,“不怕不怕,我有人跟着,不会出什么事。快往上游去,一会儿水淹过来,想走也走不了。”
“你呢?!”奚缎云急了,攀着他的胳膊不放。
“我也去。”
奚甯拉着她,狂雨洪流中艰难跋涉,奚缎云紧紧攥着他几个指节,只怕一撒手,他就消失在茫茫四水中。还未登岸,不想奚甯猛地一弯腰,呕出口血来。
墨云天阴,那汪血渍顷刻被奔腾的水流冲散,但奚缎云还是瞧见了,仿佛就有一场倾城暴雨在她心里下了两辈子,那么久,那么冷,难得有晴天。
断雨零风同样轻袭了锦绣京师,却是温柔而绵密的,像有情人的亲吻,润了花泥,发了春晖,两地或有不同,但两地血脉情牵。
花绸烫了壶葡萄酒,与奚桓共饮,搁下盅,斜倚窗畔,屋檐外挂着一轮满月,风带着雨拂笑了玉容,“咱们的婚书也不知送到荆州没有,娘和大哥哥瞧见了,还不知怎样动气呢。”
“动就动吧,顶多回来打我一顿。”奚甯拿了件桃粉的短褙子披在她肩头,趁势歪着脸亲她一口,眼睛比星还亮,“冷不冷?”
她摇摇头,偎在他怀里,“登封的布政使押到京,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忙起来了?”
“嗯,皇上下令叫我复审这个案子,若他不翻供,大约就能轻松些,只要他供出潘凤来,就能结案。”
“他会招供么?”
奚桓摩挲着她几个指端,背靠明月,潺湲地笑,“这就是皇上的高明处了,刑部那么多大人,怎么不叫他们审,要叫我一个新点刑部员外郎来审封疆布政使?还不是因我是奚甯的儿子,叫我亲审,等于把案子交给了爹,那位布政使一瞧,就知皇上是不会再向着潘懋说话,他自然就肯招。”
花绸端起腰,筛了盅酒递他,“等大哥哥与福建的案子办上来,天下哗然,潘家就要倒台了,实乃苍生之幸。我敬你一盅,祝我的丈夫年少功成。”
笑嘻嘻执杯与她相碰,叮当一声,撞出悦耳的欢笑,笑过后,奚桓趁势将她摁倒,窗外细细的雨不知何时,已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