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忙着谢我,你姑奶奶就这么个女儿,倘或跟着你有一点不好,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儿子必定不叫姑妈受委屈。”
奚甯睐一睐他,将乌纱罩在头上,“我要往户部去核各省的秋税,你在翰林院,凡事要当心。”
言讫出门去,奚桓后送他的背影穿廊度阴,扑朔的光影间,宁夏的消息以八百里迅雷之速于下晌呈在了御案之上,短短几行字,却使局势渐渐清晰。
惠德撑在案上看了半晌,恰值小太监进来侍奉羹汤,金巧忙在边上打个手势,两个太监便静悄悄将跨进来的一只脚无声无息地收回去。
金巧屏息凝神候了半晌,倏见惠德一掌拍在案上,一甩袖,怒卷风云,“潘懋是想造反吗?!”
震得殿廊外的一班太监伏跪在地,听见一阵来回怒锵的脚步声,纷纷提心吊胆,生怕惠德踅出内殿来。
寂静的纷嚷里,金巧忙赶上去将惠德请到榻上,往左边案上取来一盏茶吹一吹,递到他眼前,“皇上先消消气,造反,就给他潘懋加一个胆,他也是不敢的。”
惠德将袖一挥,打碎茶盅,溅得油光光地上一片茶汤,映照出他怒而生狠的笑脸,“他还不敢?我看他只差到朕面前来细数他的功绩了。好啊,好啊……叫常志君借病拖延军务,每日多耗数万两的军饷,他是不是在提醒朕,没有他与他的学生,朕的江山就无人能保?”
有小太监要进来收拾,被金巧挥退,自个儿蹲着一片片拾捡碎瓷盅,“或许……人老了嘛,总怕百年之后,世人就将他忘了,何况是潘阁老这么位劳苦功高的老臣。我看他造反倒是不敢,不过是怕皇上忘了他从前的功劳,只记得奚大人这些年轻的大人。”
鹘突的一阵缄默后,惠德徐徐欹在榻上,眼望着墙根下大片大片的金光,“朕说呢,怎么好端端的,去翻起奚甯的床铺来,原来是想逼着朕停他的权,革他的职。”
“皇上圣明,奴婢前两日也疑惑,怎么好好儿的,提起奚大人这些私事。要说底下官员,嫖宿养娼的多了去了,朝中一向是睁一眼闭一眼,嗨,当官嘛,也苦啊,寻个乐子松快松快,也是常有的事。潘阁老参起奚大人这种事,大约……是想借个名头,整一整他。”
“你还不算眼瞎。”惠德剔他一眼,“只是这么帮着奚甯说话,你也不怕闪了舌根?”
金巧忙提了衣摆跪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是帮奚大人说话,奴婢是为了皇上天威,是为皇上说话。”
“哼,”惠德牵着唇笑一声,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既说是为朕说话,那你说说,朕是要帮着他们哪一个?”
金巧叩首在地,声音有些发闷,“皇上是千古明君,自然不会袒护私情帮着哪一个说话,若有偏,也是为了社稷江山。奴婢说一说,若说得不对了,请皇上恕罪。这潘阁老多年来,为朝中举贤无数,知人善用,国事用人上,为皇上分忧不少。可要论起官德来,早些年还是谨慎的,只是近几年,像是人老了,竟然纵容儿子在下头收贿授官,以致地方上贪蠹横行,乱民乱政。如今,竟然还联络党羽,反制起皇上来,自古以来,哪位明君可受制于人?”
说到此节,顿住了,以听圣意。惠德甩一甩袖,半阖了眼,“说下去。”
“是。”金巧抬起头来,声音添了几分明亮,“说起奚大人嘛,这些年屡提良策,为朝廷增收不少,他早年推行施政的几个省,如今都是富庶安居,为官为政,皇上与百官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他为人颇谨慎小心了些,甚少为朝廷举荐贤才,靠他一个人,如何能挑起这么大的担子?不过,这一二年,像是有些改了脾性,也为朝廷举荐了几位贤德。户部那个卫珺,也是他提拔的,是个不错的人才。还有今年的状元周乾,被他派到登封去,听说是查出了些东西,只是怕皇上烦心,暂且没提。”
“依你的意思,朕是该帮着奚甯?”
“奴婢不敢,奴婢的意思,是以社稷为重,如今谁对朝廷有利,咱们就向着谁。”
惠德仰头靠在榻背上,望着错综复杂的藻井想一阵,“都察院的施寻芳,听说与奚甯是同科的进士?此人倒也是个可用之才,我记得当年贵州的‘空饷案’就是他办的,福建盐场的亏空,也是他派人在盯着?”
日晷西昃,由殿廊的窗户里斜晒进来,半落在金巧身上,将他一只眼照出一点精光,“是,施大人与奚大人还是多年的好友呢。只是……”
“只是什么?说下去。”
“只是,朝野之上,又何来什么不变的朋友?”
惠德垂下头来,似笑非笑地下睨他,“算你猜得准朕的心思。潘懋老了,也该回乡养老了,只是他走了,内阁由奚甯当了家,未免独大……你去拟旨,先顺了潘阁老的意,叫施寻芳亲审奚甯,审下来,定个罪,报到朕这里,怎么罚,朕心里有数。”
金巧提着衣摆起身,到御案上笔书一旨,请给惠德看过,便命底下太监往都察院传达上谕。
且说那施寻芳接过旨意,请了太监内堂用茶。彼时斜阳渐红,从窗户里射在髤红的太师椅上,压过施寻芳的肩头,仿佛有一轮朝阳由他背后迟迟升起。
姓徐的太监端着茶,盅口里含笑睇他一眼,“施大人,恭喜恭喜啊。日后入列内阁,少不得咱们在宫里要时常碰面呢。”
施寻芳心内了然,面上却佯作惊骇,“徐公公的意思,施某不甚明白,还请指点一二。”
“嗨,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徐太监搁下茶盅,磕得案几叮当一声,十分悦耳,“别瞧着皇上是要治奚大人的罪,不过是哄哄潘阁老罢了,这是要断潘阁老的根基了。这内阁少了位潘阁老,自然就要补一个缺,亏得金公公在皇上面前说了你施大人诸多好处,少不得,明后年就是要点你施大人进内阁了。”
“施某多谢金公公。”施寻芳先斜打了个拱手,后又撩撩衣摆,翘起腿来,“只是施某一向为官本分,又无治国之才,不知进了内阁,能替皇上分什么忧?”
“大人太过自谦,要点大人进内阁,自然是为了日后与奚阁老分庭抗礼,同理朝政。难不成,大人还顾念同科之宜,不大好拉下脸面与奚大人相争?”
施寻芳笑一笑,偏照的日光下,脸色却无热温,“公公取笑,同朝为官,自然以社稷圣上为重,同科之宜,也只好退居其后。”
“有您这句话,皇上放心,金公公也没算帮错人。得,上谕传到,咱家先回宫,施大人遵旨办事,请奚大人来问问吧。”
将人略送出去两步后,施寻芳踱回案前,重执起那卷薄薄的细绢玉轴徐徐展开,像是展开了一段更高更远的起点,窗格里聚来一束光,罩着这位朝野上崭新的主角。
圣意传达到奚府是下晌,奚甯难得早归,正于外书房与奚桓谈议今年的秋税。
这厢父子二人论古说今,谈及各省“均徭”时,奚桓更是大谈私弊,“我朝凡年十六至年六十男丁应服杂役,能亲自服役出力者为‘力差’,或不能服役者折缴银钱为‘银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朝廷家国效力,原为初衷。可如今地方上,或能出力而不愿服役者,多缴银子买通差官,登记造册就能避开力差,朝廷既不能获人力,亦不获财力,反倒成了这些贪蠹谋利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