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直到把车驾送迸,因于敏中要进军机处当值,自己和纪昀跪了辞驾,这才舒了一口气,遣散了从驾百官,抹着头上的冷汗对纪昀道:“总算办完了这件大事。你也回去吧。我方才见李侍尧,来不及说话,我还要听听他和郭志强说差使。”纪昀笑道:“那就偏劳你了。我也有几封信要写,皇上旨意交待的,虽然没有急务,还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好。”说着便辞去了。阿桂在华表前站了移时,呆愣着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阵风吹过来,裹着雪花钻进脖子里,这才发觉雪下大了,几十个书办、师爷、亲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站着。看正阳门一带,灯火渐次阑珊,满地的雪约有寸许来厚,在灯火的余光中像铺了一层蛋清样泛着淡蓝色的微霭,正要说“太冷,我们回正阳门说事”,见远远几盏灯笼过来,却是顺天府的衙役们簇拥着李侍尧过来,郭志强也陪在旁边,看样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人人都走得脚步蹒跚。阿桂便没动,直待他们走近,问道:“怎么样?”
“这一伙人共是十一个人。”李侍尧搓着手道,“拿到七个。下余四个,青帮的人正带衙役们追捕——九节龙灯,用了四支乌铳当龙灯把儿。开了三枪,有一枪哑火儿没打响,枪膛里的药、铁豌豆都塞得满满的。”
“招了吗?”
“现在还嘴硬。”郭志强笑道,“说告示里头没讲不许带枪进城,说想放鸟铳凑热闹儿,说用鸟铳作龙灯把儿舞着顺手。我问他们:‘枪里头装铁砂子儿什么意思?’就都封口儿。放心,这种案子好审,逃掉的四个也准定捉得到!这种人到大堂上,夹棍、绳子一收就下软蛋!”
阿桂抿着嘴听完,点点头说道:“那就交给你顺天府。要连夜熬审,一定要追出主使人!”又问:“我们的人有伤没有?我看当时起火了。”李侍尧笑道:“我的兵有个叫人咬了一口,耳朵掉了,别的人没伤。东西两个便门设灯棚我还不以为然,青帮和他们打起架烧了几家灯棚,引的人都往东边挤,焰火烧起来满天飞花,算把这事遮掩过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审!”阿桂刹那间改变了主意,不愿再耗时辰询问东便门捕拿犯逆情由,说道:“一是查问谁是首凶、生情造逆的元恶;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乱,还是另有其人,是仅仅北京一地,还是数地共同举事;三者尤其查清这些人与军队、京师各衙各府有没有瓜葛——我不到顺天府,在刑部等信儿,审案情形每隔一个时辰报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眼,又补了一句:“偏劳你们了。这事不能迁延,我担心的不单北京这一处。红果园剿了,仍有这样的事,南京前报也有异动,加上山东闹事,都要联到一处去想。”李侍尧道:“我劝中堂一句话,这件事明日您就递牌子请见,奏明了皇上最好。”见阿桂盯着自己不言语,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枪,上头多少文武官员?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军机处也今非昔比,都是单打一,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从您这知道信儿,要比别人说出去好得多。”阿桂听了,“于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划而过,原定审讯结案之后统一卷宗,再报乾隆的打算顿时觉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军机处的事你是多心了一点,历来从张廷玉、讷亲、傅恒过来,有议论有商量,没有决议的规矩,都是‘自己一套拳路’打给皇上看。明早辰时我进去,在西华门口等你回话。”
这些大人物说话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机械,齿含贝珠,一头心照不宣,一头“光明正大”。郭志强先听在“刑部”,又听在“西华门”,犹自发懵,还要李侍尧在旁一拉他褂襟,笑道:“把轿子叫过来,咱们走吧!”
乾隆和皇太后、魏隹氏都牵挂着颙琰,但颙琰却顾不得思念他们。颙琰、王尔烈、人精子和鲁慧儿在兖州府建了钦差行营,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县实地踏勘。平邑县到兖州府是二百四十里旱路,他们骑着毛驴,王尔烈和颙琰扮作去枣庄采办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没宿店。起初也还如常,但一过泗河入平邑县界,便觉气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绝少单行客人,时而过道的少则十几个人一伙,多则百十人一群,家丁、长随俱都绑腿短扎,带着刀棍、矛枪、土铳,夹护着骡车,立眉瞪眼,气势汹汹,匆匆往西走,问个道儿攀谈几句,都像防贼似的死盯着人翻白眼,操着家伙随时准备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山沟、河边的村落里都像死绝了人似的荒寒萧索,村巷里弄里连出来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见,家家关门闭户,巷落冷静,仿佛连鸡狗也都塞住了口,偶尔吠鸣几声,旋又默声如噤。问了几个出门打水的老汉,说话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县里衙门已经“没了管事的”,“县太爷上吊了,县太爷一家子都死了”,有的还说“龟蒙顶的龚寨主已经占了县城”,“朝廷派了福大将军来剿匪,要把平邑人斩光杀净,鸡犬不留,寸草不生”……如此种种谣诼纷纷。
这样的情势,别说王尔烈、鲁慧儿,就是人精子也没见过没经过没听说过,都觉得凶险万端。县城劫毁,土匪盘踞,护着这位金枝玉叶,实在势单力薄,王尔烈愈走愈觉心头沉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头负着朝命一头担着师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见前头到一个镇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时错时分,站住了脚,说道:“十五爷,王师傅,不能往前走了。”
三个人同时勒住了驴缰绳。他们几乎一个时辰谁也没有说话,听这一声,都有些受惊,颙琰腮边肌肉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仍旧没言声,皱着眉头盯视人精子。人精子的脸色有点苍白,指着东边说道:“前头这镇子叫恶虎村。”听到这个名字,三个人同时惊悸得一个冷噤儿,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两山夹峙,犹如石门封天,狼牙嵯峨,怪石乱木累卵高矗,逼窄的狭道两边乌压压郁沉沉的老树,亘卧着一座镇子,镇口一块虎皮斑纹石,也是古藤怪树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仿佛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恶虎石
字也写得张牙舞爪,跋扈狰狞。因离得远,看不清题跋署名——一望可知,恶虎村得名缘由此来。
“十五爷,瞧这山险,”人精子叉手不离方寸,脸色阴郁里微微带着一丝惊恐,“从这里正东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圣水峪,东南是抱犊崮,东北六十里就是龟蒙顶。无论走哪条道都是越走越险,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涧石栈,树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单身客人也是万不敢走这条道儿的——这山里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连着,家家都有土铳,也打猎,防着人劫也用来劫人。有句俗语儿说‘过了恶虎村,劝你莫单身,白日豺虎当道卧,夜宿黑店命难存,就算你命大,鬼门关里吓软筋!’我倒没什么,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师傅是何等样人物?我敢带你们冲险犯难?”
颙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颤了一下,又转望来路光秃秃沓无人迹的官道。许久,从鼻子里透一口长气,决绝地说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们要怕,只管带慧儿回兖州去。我今晚宿这镇里的驿站,明儿四十里道儿,白天就赶到平邑了。”鲁慧儿道:“我跟爷走!这一道上逃难的都是富户,并没听说谁叫人劫了去的。我们扮成穷人,白天走道儿还会出事?”人精子白了慧儿一眼,说道:“我没说不跟爷走,我是说爷别涉这险地!这叫‘恶虎村’,我师父当年就在这和窦尔敦你死我活拼过一场。我也想在这儿挣块侍卫腰牌戴戴呢!”
王尔烈一直皱着眉听,用眼不住审量那山和影影绰绰的镇子,见他们拌嘴,说道:“你们别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说。”慧儿道:“您原来会算卦?我这里有乾隆歌子,我们那里程瞎子都用这钱。”王尔烈一笑,说道:“这只讲究意会默运,我用蓍草——是孔林里专门采的。”
当下众人看他作用,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布包儿,里头是一束码得齐整的蓍草棒儿——共是六十四根——就在土道上铺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随手将蓍草分成两堆,各按奇正之数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慧儿看着东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颙琰跟着纪昀学了个皮毛,已看出是个“圭”,便道:“是个‘无妄’卦象。”
“十五爷说的是,是‘无妄·随’卦。”王尔烈嘘了一口气,“往前走于性命无碍,是个有惊无险的象数。卦有小心谨慎之意,妄动则有灾,‘上九,无妄行,有眚,无顺利’,《周易通义》注:‘无妄行!有眚。’阳爻第一就是‘上九,潜龙勿用’。这些话在兖州府没有动身就说过。”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说下去。
这是正宗的用《易》理论释卦象,与民间的“金钱摇”六壬象数之学大相径庭,唯其没有六神、官鬼死绝、小人勾陈、腾蛇、青龙白龙、朱雀玄武那一套捣鬼弄神,测得活灵活现,如临其实,反而更显得正大肃穆。慧儿和人精子都顿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说着妄行有灾,我们何苦硬往‘眚’里头撞呢?回头五里,靠路边那个村子人都迁走了,寻间空房子我们住起来。福四爷大约走的是北路蒙阴,等有了他的信儿,我们到他营里会合,多少是好!”鲁慧儿道:“我也不是撺掇您往险地里去,我是说您走哪我跟着侍候到哪。阿弥陀佛!孔圣人的点化还能有错儿了?我们爷属龙,明说是‘潜龙勿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