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赴丧府和珅闻俪歌 召金殿钱沣蒙知遇

乾隆皇帝 二月河 6275 字 2022-09-16

……王廉出了傅府,心头才轻松下来,他明白,傅恒已是到了弥留关头,心里若明若暗,把自己当成了哪个王公大臣,才娓娓陈说自己的政见。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恒是三天

1丧家摆放施食焰口用的饽饽之器具。两天就去的人,倒霉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儿只叫请安回旨,顿时解脱了他,想着还要去尹继善府给兆惠、海兰察传旨,便不再留茶,忙忙地打马径奔鲜花处胡同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热闹得多。王廉久不来传旨,已经几乎认不出这地方儿了。一则是大雪,把尹家的门楼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则南侧一带大约哪家王公贵人兴盖府邪,海子都填平了,横着白茫茫一片大空场,原来逼仄的一条弄巷一下子变得异常开阔,整条街都变了模样。只见沿府门南墙一溜都搭起了灵棚,一道墙全用白幔帐围了起来,旁边大轿小轿、八人抬的绿呢暖轿、二人抬的竹丝软轿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半里之遥,满街都被人踩成了稀泥雪浆,家人们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号子从侧门往里抬“太平杠”,有的在墙外设“执事”,放引魂轿、摆椅轿,往执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团团转,叽哩哇啦的响器中响着沉浮的倒头鼓锣闷响,官员出出进进里夹着引丧执事人高声报唱官名的声音……甚是热闹淆乱。只有八字墙外那杆四丈余高旗也似的“嘟噜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风猎猎抖动,幡上荷叶宝盖、彩球、彩绸、流苏、飘带也在风中凄凉地飘舞,似在诉说丧主不凡的生平,也似在哀惋他红尘一瞬风华不再。见到那块竖立在府门顶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满汉合壁蓝底金字的匾额,王廉一下子变得踌躇了:我是给兆海二人传旨约,给灵牌叩头不叩头?见了尹家人怎么说话抚慰?一头闯进去传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欢喜,对景儿时候就是事儿!钱,他倒是带的有,还有傅家的赏银,一则他舍不得送赙仪,二则太监给大臣送丧礼也没这规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领,见尹府门政上老肖头头上缠着白布吭吭咳着出来,吩咐门上家人“还缺二十个斛食楼子。叫他们赶紧去买!”这是熟极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过一边,如此这般说明来意。

“你进去瞧瞧吧。”老肖头忙得有点不耐烦,指着门洞过庭东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儿是我儿子肖本山管着,他那里名册上有就是来了。这会子没有坐客,来了又走了也没准儿。”说着又忙着指挥家人“往灵棚里送茶水!”

王廉只好自己进府,但见满府里都是官员,有的进灵堂有的打灵堂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的,张着眼寻同年找故旧的,递赙仪单子的,京里六部的和外任官都有,偶尔也有面熟的,叫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只缩在人堆里乱钻。乍然间听得两声梆响,瑜伽焰口唱起压倒了满府嗡嗡嘤嘤之声。笙、管、笛、九音锣、法鼓、忏钟按节起乐,铛、锅、手鼓、引馨、木鱼打着板点,齐奏《菩萨托》,梵音法鼓足压尘嚣,满府立刻陷入极度的庄严、悲悯、沉浑的气氛中,领唱的和尚头戴昆卢帽、身披木棉袈裟,手举佛天半咏半唱:

“莲花海会,弥陀如来,观音势至坐莲台,接引上金阶。大誓弘开,普愿离尘埃……”

坐在仪门外灵棚里的和尚们个个精神抖擞齐诵佛号,礼赞地藏王菩萨,歌声响入云霄:

“杨技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仞天。饿鬼免钟咽,天罪除愆,火焰化红莲,南无清凉地菩萨摩词萨!

“万德圆融相好光,紫露碧雾镇坛场,雨花动地空中坠,参礼毗卢王……”

便见那上师按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圆明一点本非空,了证无为向上宗。咦!三世诸佛那一步,权留宝座吾即登!”

……正傻着眼看,王廉觉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吓了上跳,回过头却见是海兰察。海兰察就是板着脸也带三分喜相,嘘了嘘左近没人留心,悄声道:“瞧这群贼和尚,唱着焰口,乌溜骨碌碌一双眼只看女人!你他娘的下头没蛋,看女人不是望洋兴叹!”王廉忙道:“这会子可不敢跟爷说笑——万岁爷在养心殿,叫我传旨,您和兆军门立即去进见!”

海兰察一怔,左顾右盼了一下,说道:“方才见他和福康安、和砷说话来着,这会子钻哪了?”王廉道:“和砷在哪儿?他也叫进呢!”海兰察用手向东一指,说道:“那不是?正在和阴阳先儿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叫兆惠。”说罢转身去了。这边王廉忙过来,果见和坤和个道士扯谈,正说得唾沫四溅: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时故者,丑日丑时出殃,你排的不错。可你这殃榜写的太粗了。一个天十一个地支各为殃的一个尺数。殃高几丈几尺?没有写出来。‘甲已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丁王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数’——要推详明白。鼠马鸡兔这四个属相的回避写对了,没说‘亲丁不忌’,难道要孝子也回避灵棚儿?再说……”他一边说,尹家管家的捧着一叠子纸单子,王廉看时,有的点神主要请的点主官,襄立官、左执事右执事名单,点主用的各项仪仗物事单子,冥府封车祭库,番、尼、道、禅四棚经文箱……诸如此类花花绿绿的纸头等着他过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熟悉北京红白喜事排场,请了和坤来当“里外通”,总揽丧事参赞的。但这时候儿再“不便打搅”也要打搅,因插口进来,将乾隆召见的话说了。

“这样。”和砷将手头一堆纸头递给管家,“你们不要慌张,骑马到崇文门把刘全找来,叫他带着长二奶奶来你府,统由长二奶奶主持,里头你女人,外头刘全帮着你照料。我进宫去办公事,请阿桂中堂点主。纪昀中堂为副。管取是又风光又体面。待我下朝再过来帮着料理。”和砷这才挤出人堆,对王廉道:“走——”又高声对管家道:“他们给我备马——这里和尚们——念《骷髅真言》——起念!”

一声“送和大人!”,各灵棚斩哀期哀孝子男丁一齐出送叩头。和坤忙得一头热汗,要热毛巾揩一把脸笑着道:“元长公地下有灵准得谢我。照家里人那么弄,都是江南风俗儿,都要七颠八倒了。”说话间马已备好,和砷坦然受了众人的礼,出门上骑打马而去,府里和尚们诵焰口声音已从背后传来:昨已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德骷髅。

荆棘丛中草设立,冷飕飕,

风吹荷叶倒愁!

骷髅!骷髅!

你在涸水河边卧洒清风,

翠草为毡月作灯。冷清清,

又无一个来往弟兄。

骷髅!骷髅!

你在路旁,这君子

你是谁家一个先亡?

雨打风吹似雪霜。

痛肝肠,泪汪汪。

骷髅!骷髅!

看你苦落得一对眼眶。

堪叹人生能几何?

金鸟玉兔往如梭……

……凄婉的歌吟声中,和坤了不为意,骑在马上嬉笑自若直趋禁城。王廉直导引他进了养心殿宫院才退出去,自到北玉皇庙市去买画去了。

养心殿里会议早已开了。和坤进来时李侍尧正在奏说修葺贡院的事,乾隆一手执笔坐在炕上,一边批折子一边听他说话,抬头见和坤进来要行礼,皱眉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哪里去了,四处寻不见你?”和砷到底还是打了个千儿,笑着把去尹府帮丧的事回了:“他们家没有治丧里手,外头的事虽有礼部操办,府里头太乱,奴才送赙仪去的、瞧着不对,就留着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