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善眼睛盯着窗外,一字一板他说道:“着南京城门领衙门立刻出动,封锁南京城所有进出要道;着京郊八旗驻军,把守各个陆路要道,昼夜戒严,所有过往行人,一律严加盘查;着玄武湖水师衙门即刻进驻各船坞码头,严行搜索;江上派舰对水路封锁;着按察使衙门即刻派人行文南京城四周各县,遇有从南京出去的可疑人,立刻扣留盘问;着南京府县衙门立刻派衙役,对所有旅店,还有秦淮妓院等地一一搜索。限明日天亮前一定拿到这个卢鲁生——完了!”
“扎!”
“回来!”尹继善厉声道:“告诉他们,声势越小越好,盘查越密越好!带上海捕文书发给各衙。一旦查到人犯正身,所有可疑人要立刻释放——去吧!”
“扎!”
衙役们齐吼着应一声,立刻分头去传达尹继善的宪命,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鄂善阴沉着脸,似乎心神不定地一口接一口喝着严茶,不时朝门外张望一下。尹继善知道他的心思:这个鄂必隆的曾孙,自入仕途以来小心办差兢兢业业,很得乾隆的青睐,他不愿在乾隆心目中留下一丁点污迹。这个卢鲁生拿不住,你资助的五百两银子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即便拿住,他擅借库银资助匪类,也少不了要受处分。尹继善见他端着空杯子发怔,起身为他倒满了茶,嘻笑道:“你先祖从龙,身经七十余战,战功赫赫,你就这份胆量?告诉你,我是为防万一才作那样严密布置——来,我们下盘棋,两个时辰内,我叫你和这个卢鲁生再次见面!——不要这么丧魂落魄的,算是你即刻发觉来请宪命查拿正犯的,连个小错误也没有!”
“今天赢不了元长了。”鄂善勉强笑着接过尹继善递来的白子,“现在说不起祖上怎么样怎么样的话了,要赶上那时候,我一般儿也会杀人放火的。我不想超越祖上,只想不辱没祖宗罢了。”尹继善道:“谨守是保全之一道,进取亦是保全一道。我以为进取比谨守似乎还要好一点。”“不要说嘴,”鄂善笑道:“你的围棋总输给我,就为你一味‘进取’,自己的棋尽是毛病,还贪吃我的子,这就落了下乘。”
尹继善想想,也确是如此,他的棋风凌厉,计算周密,和大刀阔斧混战一场的人下棋,常使对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鄂善的棋看上去绵软,象是怯阵一样不敢正面接敌,但二人对奕,尹继善十局里也难赢一局。二人一边走子儿,一边闲聊。尹继善已将回衙寻刘啸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但鄂善今天心神恍懈,实在走不出好步儿,一百多着以后,西南大角已被黑棋强兵压境,要委屈求活,外势全失,要强补外势,里边的白子便有全军覆没之虞。无奈之间,只好强袭突围,又在东南角造劫顽抗,一个失措寻了个假劫,劫也打输,困子也被全歼,只好笑着推枰认输,说道:“今儿饶你一局,移到驿馆我们再战!”尹继善也笑道:“老实说,我今儿也心神不安。方才的话是雪芹告诉我的。要想君子之泽五世不斩,比创业还难,既要保全,又要变通进取,是极不容易的。不保全只进取,往往落入陷饼,只保全不进取,心思不开,久而久之就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曹雪芹,那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鄂善仰脸吁了口气,“元长,你劝劝他,弄那些风花雪月的《红楼梦》做么子?想当年他祖父曹寅何等了得?他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前途真不可限量!”尹继善道:“自古以来有多少书,我总觉得没有及得上《红楼梦》的。立德、立言、立功,都是正经事。我不以为做官最好。你我都是起居八座的大吏,一出门卤簿扈从如云,坐堂上一呼百应,见了上头我们要媚笑奉上,下头见了我们也媚笑巴结。比如你我现在是座上宾,上头一道旨意下来,或许就要变成阶下囚,亲的也不亲了,近的也不近了——有几个是心交,有几个真正宾服我们的?雪芹就不,上到亲王、阿哥,下到贫穷士子,甚或酒肆、青楼里的人,一沾上《红楼梦》的边儿,都着了迷似的。啸天是个探花,何是之是落第举人,甘心为他磨砚铺纸——你我也不能不买这个账!这就是事业啊!”鄂善听了挽首不语,半晌,转了话题,“我只诧异,这个卢鲁生,会写出那假冒奏折?大不可思议!他在云贵总督衙门当千总,还是个武职,怎么办得来?又怎么会有这个胆子?”
说到这上头,尹继善也觉茫然,想了半天,说道:“我也不得明白,这件事蹊跷得很。刘统勋这个人真还有点门道。”一边说,起身来到书案前援笔在手,说道:“我这里草拟一份咨文给史贻直,就说卢鲁生已擒,待正身拿到,立刻用八百里加紧递到刑部,下余的事与我无干。”正说着,外头一个戈什哈进来,尹继善和鄂善同时站起身来。尹继善问道:“拿住姓卢的了?”
“不是,”那戈什哈忙禀道,“布政使铸钱司于秉水大人来了,他听说中丞这会子不在驿馆,说有事求见。”
尹继善歪着脑袋想了想,猛地想起去年藩台葛顺礼曾为他说项叫他补铸钱司缺的事,当时还带来一本价值千金的蔡京手抄《易经》。他把玩这部书几天,终于不敢收,壁还了于秉水,缺给他补上了。想来这人也是个贪墨手长的。尹继善因果决地说道:“就说两个钦差都正忙得焦头烂额,布置搜索钦犯的事。有事等秋闱完了再请见吧!”待戈什哈退出去,鄂善才道:“于秉水这人我认得,虽是杂途出身,其实很懂事,也很文雅的。”尹继善笑而不答。慢慢向盒中收着棋子。忽然外边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几个戈什哈边跑边兴奋地高叫:“中丞大人,拿住了——那个姓卢的兔崽子在天妃闸跟前拿住了!”
鄂善一下子直立起身子,见尹继善一脸笃定的神气稳稳坐着,便又坐了下去。一时便见几个亲兵架着捆得米粽一样的卢鲁生快步进来。那卢鲁生甚是倔强,一边走一边叫冤枉,进来见鄂善也在,更是拧头涨脸,劈头就道:“鄂总河,我借银打的有条子,为什么拿我?”鄂善立眉瞪目,厉声道:“不是指那档子事!犯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尹继善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卢鲁生一眼,用碗盖拨弄着浮茶,说道:“叫这个没上下的东西跪下说话!”“说不明白我不跪!”卢鲁生仰着脸说道,“我官虽小,也是朝廷命官。我不是你的属下。你是谁?”
“跪下吧!”身后戈什哈两手夹定他肘窝,用脚向膝后猛踹一脚。“这是我们尹中丞!”——顺势一按,卢鲁生已是直挺挺跪了下去。
尹继善格格一笑,放下茶杯说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文武全才,千总的位置真的委屈你了。给他松绑。”
“扎!”
“搜他!”
“是!”
几个戈什哈都是刑房老手,三下五去二把绳子抖落开了,浑身上下一搜,却没别的东西。一色都是银票,大到七八百两,小到十几二十两,足有四五十张。戈什哈小心地呈了上来,说道:“就是这些,别的东西没有。”尹继善一张一张翻着,又递给鄂善,转脸问卢鲁生:“这会子想明白没有?”
鄂善自然知道尹继善用意,不言声将自己借给卢鲁生的银票收进袖子里。听卢鲁生说道:
“卑职无罪,卑职不明白!”
“这些银票合计下来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两,是从哪里来的,又作什么用处?”
“卑职家里走了水,烧得成了一片白地。——这都是卑职从任上的俸禄里省下,要带回家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