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进士庄友恭!”
尽管这是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但在这样美轮美奂、紫翠交辉的金殿前,当着“圣主天子”堂皇公布出来,跪在第三排的庄友恭的头还是“嗡”了一下胀得老大。眼前的景物立刻变得恍惚起来。半梦半醒地出班,在轻如游丝的乐声中随着司礼官抑扬顿挫的唱礼,带着八名一甲进士向乾隆行礼,由赞礼官引着庄友恭和榜眼探花向乾隆跪伏谢恩、迎榜。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由张廷玉、鄂尔泰、讷亲三位辅政大臣亲送太和门,顺天府尹早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开正门招摇而出,至东长安街搭就的彩棚吃簪花酒。任凭千万人瞻仰风采——这就是所谓“御街夸官”了,儿百年程式一成不变。这一切礼仪庄友恭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提线木偶般随众而行,心里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幸而《谢恩表》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顺口而流,倒也没出什么差池。
但到典仪完结、三鼎甲分手、看夸官的人纷纷散去时,庄友恭却变得失态了。见道旁一家烧卖铺门口没有人出来“瞻仰”,庄友恭回身命礼部送他回府的衙役停下,径自下马进了店。那老板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了个裤头正在纳凉。乍见庄友恭头插金花,穿一身簇新闪亮的进士袍服进来,先是吓了一跳,慌得手忙脚乱,急抓衣服时却又寻不见,就地跪下行礼。庄友恭也不买东西,痴痴地盯着老板道:“我中了状元。”
“小的刚从长安街回来。”老板说道:“您老是状元,天下第一!”又矮又胖的老板笑得眼都眯起一条缝,伸出大拇指一晃,“将来必定要做到中堂老爷!”
“噢……”庄友恭丢了一块银角子过去,你已经知道了……”说完再不言语,又出门上马,抽出一张八十两的银票给礼部的吏目,说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们这就回去交差。这点银子各位先拿去吃酒,权当给我加官。回头我还请你们。”那群人早已走得口干舌燥浑身焦热,巴不得他这一句话,领银子谢赏,扛着肃静回避牌兴兴头头去寻地方吃酒去了。
此时正是六月盛夏,骄阳当头,蝉鸣树静,家家都在乘凉歇晌,吃瓜、喝茶解暑。庄友恭却只沿街而行,见到没有人出来瞧热闹的店铺,就进去赏一个银角子,听人说几句奉迎话即便离去。惹得一群光屁股小孩跟在身后看热闹,如此转了四五家。庄友恭见前头一家肉铺,三间门面前有一株大柳树,门面东边张了一个白布篷,篷下案上放着刚刚出锅的卤肉。一位姑娘坐在旁边守摊儿。庄友恭踱过去,正要开口,见门面柜台旁坐着一个人,穿一身洗得雪白的竹布大褂,一手执扇,一手在帐簿子上执笔记帐。那人一抬头,正与庄友恭四目相对:
“庄殿元!”
“勒三爷!”
两个人几乎同时惊呼一声,勒敏几步绕出柜台,对玉儿道:“这是我过去的文友,如今——”
“如今我中了状元。”庄友恭怔怔地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丝,说道:“刚刚夸官,你们没见么?”
勒敏吃了一惊:怎么这副模样,说出这种话?一愣之下细审庄友恭神态,只见他目光如醉,似梦似醒,更觉不对,转眼看玉儿。王儿只是用手帕捂着嘴格格发笑,忙道:“玉儿!笑什么?赶紧搬个凳子出来。”庄友恭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文章挣来的嘛!”
“不是好笑。”玉儿也看出庄友恭似乎犯了痰气,进去搬了个条凳出来请庄友恭坐了,笑道:“这么大热天儿,天上掉下来个状元到我们张家肉铺!您不说,还当是哪个庙里的泥胎跑出来了呢——我们家只杀猪,不杀状元!”
“玉儿!”
勒敏嗔了玉儿一句,又对庄友恭道:“恭贺您高发了。不过玉儿说的也是。如今您是状元郎,还该养荣卫华,就这么独自走来了。这样,您少坐一会,我去寻雪芹兄来,刚才我还给他送去一副猪肝。他通医道,我看您象是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庄友恭道:“嗯?我怎么神不守舍?状元!凭文章挣来的,知道么?”勒敏听他言语更加错乱,越发相信他得了疯病。正拿这活宝毫无办法,猛地想起《儒林外史》,庄友恭很象范进,遂扯了玉儿一边悄声道:“你只管挖苦他——比挖苦我还要狠些!”庄友恭在旁却听见了“挖苦”二字,喃喃说道:“挖苦?我有什么可挖苦的?我也不挖苦别人,读书人都不容易。”
“谁说挖苦您了!”玉儿斟一杯凉茶过来,放在庄友恭面前桌上,正容说道:“我是不懂,状元——状元是什么东西?”勒敏一口茶正喝到嗓子眼,听见这话,猛地一呛——忙装咳嗽掩过没笑出声。
庄友恭认真地说道:“姑娘这么伶俐,怎么问出这个话来?状元,是天下第一人!”玉儿恍然大悟地说道:“哎呀那可失敬得很啦!天下第一人,几百年出一个呢?”庄友恭木了一下脸,说道:“三年!”
“三年就出一个?“玉儿啧啧感叹,“我还想着是孔圣人、孟圣人,五百年一出呢!三年就出一个,也就比老母猪下崽儿少些罢了!”庄友恭一脸苦笑,说道:“你怎么能如此比来!金殿应试,玉堂赐宴,御街夸官,琼筵簪花!从正门而出,就是亲王宰相也没有这份体面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