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远去的村庄

倾听自己 觅原声 5723 字 2个月前

后山湾的地好像已经都不再种了,辛苦不说,靠天吃饭产量也不高,早些年就租给山里的村庄耕种,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后山是一层层辛苦耕作的梯田,那条山路想起来真是畏途;前山却是可以玩乐的山野,时常留下我们轻快的足迹。以前紧挨坟园、柏树常青的前山就是村里的屏障,那上面地不多,路也不陡,侧面还有个土场。机灵的男孩在树丛里时常能逮到松鼠,我们除了在上面挑野菜,也去摘野草莓、野葡萄、野酸枣,还有一种叫野龙瓜的果子。山上有一棵野杏树,长在够不到的山腰上,每年春天只能看着一树粉色的花在青山间妖娆地开放,好像没人吃到过杏子是什么滋味。我记得“植树造林”的年月,我和同学去山上采槐树籽给学校完任务。现在的前山,有一方我爸长眠的后土,我家的一部分祖坟也迁在这个山头。

村里农田最早都是用哗哗流淌的河水灌溉的,没有河水就改用机井,不但得花钱,还得排队才能浇上地。我家门前的小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不见流水了,还曾经见过小鱼的水渠如今修成水泥沟渠,里边是沤得发黑的生活污水和垃圾。小河有水大河满,一条条小河都干涸了,天水的母亲河——藉河也早断流了,下岗工人曾经种过菜的河道现在是“藉河风情线”的主体,流在半截河道的是经过处理的工业污水。

村里河坝的河堤是下乡的“知识青年”修建的。下乡知青住在专为他们盖的宿舍里,平时是各家各户派饭吃的。虽然他们看起来个个无精打采,但从穿着一眼能区分出来是“城里娃”。我记得他们回城前给村里演了一台节目,盛况空前,既是感谢,更是庆祝他们终于脱离苦海。我记住的是舞蹈“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姐妹俩蒙古族的长袍是玫瑰红和宝蓝色的缎子做的,束着宽宽的黑腰带,戴着闪亮的头饰,穿着彩色的长靴。女孩子高高跃起的矫健身影和翩翩起舞的身姿都让我难忘,村里人也都看得如醉如痴,其实最漂亮的姑娘就是村里的学生,但装扮起来格外不一样。

河坝两边后来建起很多自来水公司的取水点,若干年后河坝水位不短下降直至干涸,水源地取水也成了困难。今年回家探亲我才看到河坝上面变成了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应该就是收费站离我家一里之遥的天水—定西高速公路吧。

“小河子”的水平时不大,我们踩着河里的大石头就能过河。河滩里布满鹅卵石,其中也有萤石,我们捡一块萤石就可以当粉笔,到处胡写乱画。跳沙包时划方格可以用它,在墙上、地上写字也可以用它。冬天时小河边结出冰凌,一块一块像毛玻璃、也像透明的花玻璃,参差错落着,我们会掰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凌,看一会在阳光下变幻的花纹,再忍不住一点点舔掉。大河坝结成的厚冰可以玩“溜滑”,甚至坐个木板,前面拉后面推滑着玩,但小河子的冰是踩上去就会嘎嘣嘎嘣碎裂的,我可是领略过什么叫“如履薄冰”。

下雨天小河也会涨水。1978年夏天我奶奶去世时下了罕见的大暴雨,去城里采购的人在印刷厂下车,却被大河拦住了回家的路,家里人眼看着鸡蛋、肉、各种用品就在对岸却到不了手。往日温柔的小河成了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从山谷滚滚而来,浑黄的河水像泥浆一样,眼看水越漫越高,几乎就要决堤。河水上面漂满木头,与巨石一起“轰隆隆”裹胁而下,甚至有猪羊被冲卷在水里,挣扎几下就被漩涡打下去不见踪影。那声势比我遇到的地震更惊心动魄,原来河水也有暴虐的时候。万幸洪水没有决堤,傍晚时分水位总算下降了。我家安葬完奶奶,大哥和村里的劳力挖沙、拉石头忙乎了好些天,大姐、二姐也跟着去帮忙了。

那是我唯一见过的一次山洪爆发,随后河上修了一座简易的木桥,再之后修路也都留着几个桥洞。不过现在河道早干了,连桥也省了,一段水泥路面横着河床直通两边马路。今年回去看见河床挖得沟壑纵横,工程车忙碌穿梭,规划中的关中—天水经济区“物流园”大概已经动工了。

小河边上曾经有一片杨树林,我们秋天会去里边扫树叶烧炕用,在两棵树之间翻几个单杠是足以开心的事。我那时笨得翻单杠都经常不知道从前面翻好还是从后面翻好,看到伙伴们身轻如燕能翻比自己还高的高度只有佩服,上树的本事我也一直没学会。在草丛里捉只秋后蹦跶不动的蚂蚱更是开心不已。树林边有很大一片开阔地,村里人叫“大地”,到包谷成熟时我们也去学着“狗熊掰苞谷”,不过不能掰一个扔一个,随手扔在地里,得扔到背后的背篓里。掰完苞谷,等大人们运走收获的苞谷棒子,我们就开始野炊了。苞谷地里一般都套种着黄豆,已经干了的苞谷叶和黄豆杆都是现成的燃料。在地埂上随便挖个坑,把玉米横着架上去,塞几把苞谷叶和黄豆杆,就地开始烟熏火燎地烧烤。玉米多半时间烤不熟,但等黄豆杆烧光了,光秃秃的杆上就只剩豆夹了,绿绿的豆子从熏黑的豆荚里绽开。半生不熟的玉米和黄豆吃得满嘴发黑回家,心里却美滋滋的。

“大地”旁边有块地以前是队里的菜地,我印象中爷爷曾经在那里种西红柿,我去给他提过吃的喝的。爷爷穿着无袖的白布汗衫,戴着草帽蹲在地里给秧苗掐尖、打叉,用马兰草绑架子,每一棵苗都被他侍弄得如出一辙,地里干净得找不出一棵杂草。他很少有工夫在地边看菜的草棚里歇息,像他那样把公家的地当自家种的人还真不多见。我妈总是遗憾,爷爷才刚看见好日子的头,没享一天福就走了。

对了,我们村能被远近人们都知道的是村里的学校,窝驼学校是远近村子的孩子都来上学的地方,所以规模一直比较大,以前都是从小学设到高中的。我最初上学时学校教室不够用,一、二年级被安排在解放初没收的地主家小木楼里,三年级倒是搬到村中段临公路的校园了,可是用的是破旧不堪、留着刀痕笔迹,已经发黑的原木桌,泥和砖砌成的凳子。像样的教室我只坐了一年就转学了,不过这里毕竟是我启蒙的地方,还是有无数的欢笑和记忆留在母校。现在学校已经改制为从小学到初中,校园里有米色和粉色的两幢教学楼,升旗台、兵乓球桌、羽毛球场、单双杠、操场一应俱全,装个校园都是红色瓷砖地面,花园里立着一块“感恩”的小牌。当年给我代课的几乎都是民办教师,现在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能分到这离城最近、通公交车的学校,大概都是幸运儿。我唯一能找到昔日影子的是校园里的老柳树,树桩短得不到一米,还有点歪脖,树桩上有空洞,但也长成比三层教学楼还高的大树,迎来送往着一届届的孩子。

我妈说有山里孩子在村里租房寄读,7、8岁的孩子提一罐浆水、一袋洋芋就撑一周,放学后生个火炉,锅里煮点洋芋条和自家带来的干面条,放一勺浆水,没油没盐的饭看着让人心酸,不知道怎么有劲读书。我听着心里说不出的沉重,觉得这没比我爸解放前读书的条件好,比我20多年前读书的条件更艰苦,不由想起韩寒一篇文章的结尾“你说这个时代,他到底是进步了还是。”我87年考上复旦大学,我爸去公社办户口迁转手续,整个公社都传开了,但一问知道正是全公社唯一给孩子订了十多种报刊的人家,觉得也可以理解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我之后几乎再没听说有考到重点大学的孩子,学校条件倒是好了,可是上完大学的出路在哪里呢?既然前途未卜,就业困难,不如读个附近的中专或技校出来打工更实际些。十年砍柴在“进城走了十八年”之后感慨,“贫寒子弟的上升孔道将越来越被堵塞”,但愿这不是杞人忧天。

村口曾经看着气派的商店已经有些颓败,早已风光不再,在高大的村委会办公楼映衬下相形见绌。办公楼据说是前些年耗资一百万盖起的,不知道在里边办公的有几个人?村口还盖了很多二层、三层小楼,有幼儿园、餐厅,沿路还有油坊、小卖铺、面坊,完全和任何一个北方的普通村镇没有区别。唯一的标识是村口作为路牌竖着的蓝底白字的村名——窝驼里。

我小时候对文革留下的唯一印象是村口新修的砂石公路上,两个汉子拉一根粗麻绳往两边一站,就是“拦路虎”。那会儿一天也碰不到几个过路车辆,但凡有远近乡村进城卖鸡蛋的、贩鸡的,统统拦下,被割掉“资本主义尾巴”。那时候尚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对这个山大王式的“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的一幕觉得挺好笑。过了河坝,从我们村通往印刷厂的路上有两排白杨树。我10岁和姐姐步行7里路去天水郡小学上五年级,那时候没见过几辆车,老远一听见车鸣就停在路边,可以作为依靠紧抱的钻天白杨,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钢筋水泥的、带监控设施的“环城路”收费站,24小时不眠不休地营业。过了这个明亮而气派的收费站,就算是踏上“进城”的路。甩在收费站身后的,是已经不再宁静的、渐渐远去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