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课铃响时,九月再次和小雨借了手机,反复刷新着新闻,QQ特别关心的小鹿头像依然灰暗。夜空下看见星星,她想起和小鹿熬夜讨论星座的那个寒冬的冷夜,视频里裹着红围巾的少女呵着白气说:“等玉兰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吃绵阳最正的冷沾沾。”
九月给灰色头像发了第十条消息:“看到玉兰叶子落在我们曾经讨论的几何题上了,记得你答应过要教我画立体展开图。”回到宿舍,九月看着还有三块多的电话卡,拨通了小鹿曾经在QQ里留给她的家里爸爸的手机号码。
小鹿爸爸的彩铃是《长江七号》主题曲,此刻却连忙音都没有,只有死寂的电磁声在耳膜上跳动。她突然想起视频时见过的场景——小鹿总把手机架在面馆收银台的招财猫旁边,玻璃柜台里码着红艳艳的辣椒罐。
那天晚上,宿舍关灯前收音机杂音掠过耳畔,断断续续传来“部队正连夜徒步进入汶川”的播报。
(三)
被褥间的手电筒光晕在报纸上晃动,九月的食指无意识摩挲着报纸边缘。2008年5月16日的油墨印痕里,断裂的预制板像被撕碎的积木堆叠着,钢筋从混凝土断面刺出。她突然觉得掌心发黏,才发现报纸边角沾着食堂晚餐的番茄汁。
下铺翻身的响动惊得她手电筒一晃,光斑扫过墙面的课程表。笔记还摊在枕边,钢笔水在“荷载计算”四个字上洇开墨渍。耳机里童声合唱正唱到“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窗缝漏进的风掀起报纸,露出半页寻人启事照片。那个穿蓝白校服的女孩举着“寻找父母”的纸牌,身后的临时安置帐篷在暴雨里泛着塑料布的冷光。
九月扯下右耳耳机时,金属外壳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下铺的抽泣声突然凝滞,变成压抑的鼻息。她记得这是宿舍王梅梅的床位——那个总把“我爸爸在四川工作”挂在嘴边的姑娘。
手电筒光柱斜斜投在铁架床栏杆上,九月看见下铺垂落的被角在轻微颤动。她摸索着翻出枕头下的MP3,白色外壳还带着体温。当她把左耳耳机轻轻垂下去时,细白的耳机线在半空划出柔软的弧线,像手术室无影灯垂落的输液管。
“要听吗?”声音出口才发觉沙哑得厉害。被褥下的颤动停顿两秒,伸出的小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指甲缝里还沾着素描课的炭笔灰。九月看着那个颤抖的指尖触到耳机,突然想起开学那天王梅梅炫耀爸爸过年从四川给她带回来的羌绣钱包,红丝线绣的山茶花在阳光下灼灼欲焚。
音乐重新流淌的瞬间,下铺传来纸张窸窣声。MP3突然跳转到《让世界充满爱》的旋律时,王梅梅猛地坐起,乱发间露出通红的眼睑。
窗外的香樟树开始显出轮廓,早起的麻雀在枝桠间跳动。九月把皱巴巴的报纸折成方块,压在教材下面。下铺床单上还留着泪痕的形状,像暴雨后水泥地上的水渍。她将两只耳机重新塞进耳朵,在渐亮的晨光里听见童声合唱正唱到“日出唤醒清晨”。
(四)
晨会结束时,广播里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九月站在高二(7)班的队列里,看着旗杆在晨风中轻微晃动。校长的声音从老式扩音器里漏出来,像被揉皱的报纸:”......请各班统计捐款金额,明早交到政教处......”
她下意识攥紧校服口袋里的塑料卡片。校园卡边缘的裂口是上周在开水房摔的,此刻正硌着掌心发疼。透过半透明的卡套,能看见用圆珠笔反复描过的数字:17.6。这个数字从昨天早上开始就烙在视网膜上——今天才5月14号,而卡里余额要支撑到月底。
食堂的玻璃窗蒙着油污,九月排在打饭队伍里数硬币。前面穿耐克气垫鞋的男生正和同伴抱怨:“我妈非让我捐100,说不能比隔壁王叔家孩子少。这下新球鞋又得等两个月。”他的不锈钢餐盘里堆着红烧排骨,油星溅在崭新的阿迪达斯外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