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准气泡。”爷爷赤脚站在及膝的水田里,裤腰上别的旱烟杆随动作晃悠,“泥鳅换气时……”话没说完,老人突然俯身,双臂像鹞鹰扑食般扎进浑水。飞溅的水花惊得小麦往后仰,却见爷爷直起身时,指缝间正夹着条拼命扭动的泥鳅。
她学着爷爷的样子弯腰,田水立刻灌进雨靴。第七次扑空时,爷爷布满老茧的手忽然包住她的小手:“手腕要像柳条。”带着烟味的气息拂过耳畔,“水是有灵性的,你得顺着它的纹路……”
掌心粗糙的触感让她想起大黑磨旧的缰绳。那天傍晚,他们的陶罐里游着二十三条泥鳅。
月光把窗棂烙在砖地上,九月被雷声惊醒时,闻到了潮湿的泥土腥气。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她看见爷爷佝偻的背影正在暴雨中忙碌。老人披着蓑衣,正把新砍的毛竹支在牛棚倾斜的梁柱下。
“回屋去!”炸雷声中传来沙哑的呵斥。九月抱着木盆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打补丁的围兜往下淌。她看见爷爷的布鞋陷在泥泞里,看见他拽着麻绳往房梁上甩时暴起的青筋,看见老水牛大黑安静地嚼着野草,湿润的眼睛映着明明灭灭的闪电。
雨停时天边已经泛白。爷爷蹲在灶膛前烤衣服,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九月悄悄把姜汤放在条凳上,瞥见老人从贴身衣袋摸出张泛黄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婴儿在褪色的相纸上咧着嘴笑,背景是镇上的老照相馆。
蝉蜕在竹匾里堆成小山时,暑假走到了尾声。爷爷正在给大黑刷毛,木梳刮过牛背的声音像首沙哑的歌谣。九月把编好的狗尾草环套在牛角上,忽然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老人从樟木箱底取出个布包,层层油纸里躺着只竹蜻蜓。篾片被磨得发亮,翅膀上歪歪扭扭刻着“九月”两个字。“本来该在你周岁时给的。不过那时你爸爸妈妈把你送去外公外婆家了……”
大黑发出悠长的哞叫。风掠过晒场,竹蜻蜓在八月的光晕里腾空而起,翅膀上的名字忽明忽暗。九月追着那道晃动的影子奔跑,直到它消失在炊烟袅袅的远方。她没看见爷爷用皲裂的拇指擦过眼角,也没听见老人对着老水牛嘀咕:“翅膀硬了总要飞走的。”
田埂上,新抽的稻穗正在灌浆。
(三)
夏日的蝉鸣穿透纱窗,厨房里飘来最后一缕炊烟。九月蹲在井台边,看妹妹十月用草叶逗弄蚂蚁。砖缝里钻出几株狗尾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姐姐要不要玩跳房子?”四岁的弟弟阿林举着半截粉笔跑过来,鞋子在青砖地上蹭出吱呀声响。他裤脚还沾着上午在稻田追蜻蜓时溅的泥点,衣领歪斜着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后颈。
屋檐下的竹椅发出咯吱轻响。爷爷摇着蒲扇,浑浊的目光穿过院子里的暮色,在九月身上停留片刻又仓促移开。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次,直到夕阳完全沉入远山。
“九月啊……”老人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惊飞了竹竿上晾着的麻雀。十月突然跳起来,蝴蝶结发卡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粉色的弧线:“爷爷要说秘密了!我去喊堂哥来当翻译!”
堂屋门框上贴着褪色的春联,堂哥正踮脚换灯泡。钨丝灯明灭间,他的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十月拽着他衣摆往外拖时,他手里还握着螺丝刀,金属尖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爷爷想和九月姐说话。”十月把哥哥推到院当中,自己搬来小板凳坐在两人中间。晚风掀起她印着草莓图案的裙摆,发梢沾着不知哪里蹭来的苍耳。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在膝盖上蜷了又伸,最后从中山装内袋摸出个红布包。褪色的布料层层展开,露出张边角卷曲的照片。相纸上的水渍晕开两个孩子的笑脸,背后钢笔字写着“1991年秋,九月周岁留影”。
爷爷的方言混着漏风的牙关,大川边翻译边比划。小满忽然跳起来跑进厨房,出来时抱着个铁皮饼干盒,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趴在门槛打盹的狸花猫。
爷爷颤抖的手指向堂屋神龛,褪色的红绸布下露出半截相框。照片里的年轻妇人抱着襁褓,眉目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这是你奶奶走前三天拍的。”老人的喉结上下滚动,“她攥着这张照片咽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