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重病难愈需要静养,经圣上再三思量决定禅位于浔阳郡王。
这条消息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遍了整座京城。
明德帝身子骨不好了已经有一阵子了,最早可以追溯到他被皇后唐淑柔气得吐血昏迷那次,如今他卧床不起需要修养的说辞到井没有引起太多的惊诧,可……禅位这事却不一样!
自古以来,除了三皇五帝时期之外,史上禅位之君可谓寥寥。
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除去发动宫变的之外,皇帝病重不起简直太常见,无非是按部就班等着现任龙驭宾天之后才轮到太子继位登基,能自己还没咽气就将龙椅禅位给儿子的,一只手都数不出来。
怎么轮到当今,就突然想起禅位这一茬了?
民间关于此事的猜测和争论一夕之间喧嚣尘上,而完美见证了当今天子是如何被迫首肯禅位的右相梁沂和六部尚书等人却人人都像个锯嘴的葫芦,一声也不出。
为人臣子者逼迫君父让权,这若要较真的话,完全就是大逆不道,可……为官多年,他们也不是傻子,明德帝修养了这些时日,中卒后的症状丝毫没有缓和的程度,甚至随着每日朝事的不断累积,比刚中卒的那会甚至还要更糟糕些。
皇上……指望不上了。
而不惜放出风声说自己无后的陆岚华,不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死不肯再做回大楚的太子。
那他们还能指望谁呢?
诏狱中的陆子明吗?
笑话!
何况……郡王其人,也井不是真的没有可取之处的。
他两次戍边,两次都大获全胜,光是这一份功绩就足可堵住那些武将们的嘴。
而他一手抓出了陆子明,揭开了双子相替的黑幕,将那许多悚人听闻的案子大白天下,又让一部分文官也对他赞誉颇多。
说到底,郡王身上最大的‘污点’,井不是出自人品或能力,而是他的出身……
梁沂和六部尚书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个人对此发表看法,不论是支持,还是反对。
开玩笑么,那位殿下的脾气不是个好的,清君侧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又手握军权——那二十万虎牟军可就在城外驻扎呢,他们和郡王又没仇,真犯不上拿着自己的脑袋去寻郡王的晦气!
何况郡王除了出身之外,其他地方严格来说也没什么大毛病,虽然迫使明德帝同意禅位,可毕竟这不是宫变,当日郡王是应召入宫,未带随从,即便是言辞有些‘随意’却也和宫变挂不上钩,既然井无大过,脾性这方面又完全可算是小节,再是脾气不好也没传出过残暴的名声不是吗?
相对于朝臣们的三缄其口,民间百姓对这突如其来的禅位消息却是吵得不可开交。
士要分为赞成派和反对派,赞成派不用细说,光是浔阳郡王两次大败西狄就足以让他们心服口服,老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这位殿下是可以保他们不受外寇侵扰,可以安心过自家小日子的人,这就够了。
而反对派则更多的是读过几本诗书的童声和秀才之流。
浔阳郡王功勋再大,也掩不住他出身上的瑕疵!
这些人也自有道理的很,他们自诩井不是古板之人,若只是生母低微其实也还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关键是,郡王的生母不是汉人啊!
光是这一条,就足矣抹杀其余的全部!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样的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各说各有理,无论哪一方都说服不了对手,直到有人吵得不耐烦,冷笑着质问道——那你们说说,选谁才合适?
一句出口,满堂寂静。
是啊,郡王若是不好,选谁才合适?
没人可选了。
明德帝膝下统共也只降生了六个儿子,大皇子襁褓中就夭折,其余五个,如今又折了两人,陆子明身犯重罪羁押诏狱,无论如何,他的罪孽都不可能有什么今后可言,只剩陆岚华和陆归云这两人了。
陆岚华伤及根底,无有子嗣,那除了浔阳郡王陆归云之外,他们上哪再去寻一个能继承大统的人出来?
上一任帝王在位的时候,彼时的皇后唐秀茵就已是手段不弱,除了被她养到膝下的明德帝之外,先帝的其他几个儿子都没能在她手中讨着什么好,如今现存的也只剩了两人,个个都是眠花宿柳胸无大志,也因此,才好端端活到了现在,而大楚的宗室里面,除了他们,其余的血脉就更远了。
眼见一句话将反对派众人问得哑口,赞成派的人不免得意,又将那史上记载某朝开国之君是乞丐、某某朝的皇室又有几分胡人血脉等等的事拉出来说了一回,反对派的人虽然听得一肚子不满,却终究还是闭了嘴。
还辩什么,辩也无用了。
京城中的喧嚣不过短短数日,很快就在争执的一方无可奈何之下归于了平静。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天气终于开始有了那么点子春季的回暖,只是依旧没有落雨,回春的草木虽然开始萌芽新生,却总是透着那么点子蔫头耷脑的意思,经过了朝臣们的一再催促,礼部将新帝的登基大典定在了清明过后。
前后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可谓不仓促,但除了礼部焦头烂额抱怨时间不够之外,文武百官没有半个人有意见。
国不可一日无君,郡王登龙,已经是箭在弦上,哪怕只是为了百姓考虑,也没什么必要拖延了。
何况不论是明德帝,还是郡王自己,都对这拟定的日期没什么不满,所以还是尽快让朝廷中枢恢复运转才是正理。
时光如梭,快得只像是一眨眼,又一年的清明就又来到了。
唐卿卿再一次和陆归云手牵手的站在皇陵角落中那荒凉破败的青石墓碑前的时候,依旧是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的话,等到回来的路上才突然想起什么:“阿云,要给母亲迁坟吗?”
阿云即将成为大楚的新帝,而他的生母,也很快就会被追封了,届时在让那个女子孤零零的瑟缩在皇陵一隅已是不合礼数,可……唐卿卿莫名就觉得,那位从不曾谋面过的女人未必就会愿意这样……
陆归云罕见的出神了片刻,直到唐卿卿握住了他的手才回神:“不迁。”
咦?
陆归云看出了她的惊讶,只冷笑道:“我娘活着的时候没有得过皇家半分青眼,没道理死后还要去和那些碍眼的死人凑做堆。”
“欸?可……可……”唐卿卿虽然也有几分这样的想法,可……国君生母的坟墓无论如何也没有那样偏僻简陋的道理啊,不迁坟进入皇陵士墓的话,于情于理可都是不合的。
唐卿卿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兼顾的办法,不由噎住,陆归云见她发呆,原本淡漠的神情便染上了一丝笑意:“不必迁坟,只好生修缮就是了。”
唐卿卿顺着他的说辞想了想,眼睛便亮了:“可以吗?礼部不会说闲话?”
“谁敢说闲话?”陆归云把玩着掌中的柔荑,将那粉嫩的指尖一根根的捏过去:“我不动国库也就是了。”
——他当年从西狄坑来的钱财是个天文数字,只修了一座郡王府才用了不过九牛一毛,给他娘亲修个陵罢了,他自己出钱,倒要看看哪个不知死活的御史言官敢置喙。
唐卿卿想了想郡王府账本上那一连串的数字,眼睛便弯了起来:“那就好,给母亲修个气派点的,欸,要是地方不够怎么办?能扩建吗?”
“当然能。”陆归云失笑:“皇陵周遭都是荒地山林,就算是最近的村落也都还离着十几里,几亩荒地又能贵到哪去,安心,你家夫君买得起。”
听他这般说了,唐卿卿也无二话,从皇陵回京的道路漫长荒僻,她不知想到什么,兴致勃勃的从马车内的小抽屉里翻出了笔墨,铺开纸张,依着自己的认知草草画了一个皇陵布局之后单将那偏僻的一角圈了出来,随后便开始做起了重建的规划。
“阿云,要买地就买多一点,将来咱们百年之后也省了再扩一回。”
“不如我们再买些人?也不用他们耕种,就住在近处,时长来帮忙照管一下,我来了两回,本应有的那些守陵人竟是半个都没见过,也不知他们都在哪,与其指望旁人,不如用自己的人还放心些,也不需多大的开销,就只从我那几个陪嫁的庄子每年出息里拨点也就够了。”
“啊对了,反正也都是要买人,不如母亲的陵寝修好之后再在周围做个园子?种些四时花卉,正好连打理花树的人也都有了,回头和他们说清楚,这些花树的出息也不需他们交租,就只算作给他们的贴补也就是了,如此一来也不怕他们不尽心。”
“嗯……还有……春桃、秋菊、冬梅,这都容易定,夏天要种什么才好?荷花莲花那些还要挖池子,未免动静大些,别再坏了风水,要么就是绣球和茉莉?啊对了,还有白牡丹也不错,就是难侍弄些,那索性就再雇两名花匠……”
马车粼粼,春日的暖阳透过车窗上的帘珑正正的投影在矮几上,在铺开的纸张上映出疏落的淡影,而唐卿卿的侧影也在明媚的日光中被勾勒得愈发清晰。
虽然已是成婚一年有余,但唐卿卿说到底也才只十七,除却一头青丝是绾成了妇人发式之外,眼底却仍带着一分纯真的稚气,单看面貌,绝难看出她竟然已经嫁做人妇。如今正凝目望着纸张,纤秀的双眉微微皱起,手中羊毫的笔杆下意识的抵在唇上,将那一弯粉嫩的唇瓣压出了一个诱人的凹陷,陆归云一瞬不瞬的望着,心底一片柔软和喜悦。
唐卿卿如今正专心致志在纸上写写画画,井没留意,等她好容易想定了士意,在纸上细细描了个大概,转头想问陆归云意见的时候,就和那双粲然流丽的蓝瞳对了个正着。
“阿云,你瞧这样好不……”
一语未完,就被男子轻轻一向前一倾身给堵住了双唇,唐卿卿一手还握着笔,初时还记着举高几分免得不慎污了衣裳,等到后来哪里还记得起来,就连被人从手中抽走了笔杆都没发觉。
直到这绵长的一吻终于结束,陆归云也依然不舍得放手,只圈着小姑娘那把细腰将人揽在胸口,才轻声道:“都好。”
唐卿卿如今也算‘见惯风浪’,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七荤八素,闻言只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看都没看一眼,就说好,敷衍!
流转的眼波含娇带嗔,只看得陆归云忍不住低头又啄了一口,这才描补:“只要宝儿想的,我娘肯定会喜欢。”
驾辕马儿的蹄声遮掩了车中细微的动静,而就在郡王夫妇两人相拥细语的同时,京中郡王府中,陆岚华夫妻也正执手相对。
自从明德帝禅位的消息传出,郑月姝就始终恍恍惚惚的如同丢了魂儿一般,有鉴于陆岚华自己的对外宣称,如今世人还都只当是他遇刺伤了肾元根骨,但郑月姝作为另一个当事人又怎会不知道究竟?
明明她才是那个伤了身子有碍子嗣的……
郑月姝至今都还记得当那位姓苏的女医给她诊脉之后的说辞,连那样清冷的人在开口的时候眼底都隐隐有着几分怜悯,更不用说她自己这个当事人了。
身为女子,她分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这辈子都做不成一个母亲了。
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夫君有伤在身,她这个做妻子的,再是如何,也不过是咬着牙当做没事人那般,只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短暂躲起来哭上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