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目无下尘,陆岚华对自己最小的那个弟弟也是知道的。
也曾偶尔在匆匆去上课或习骑射的路上惊鸿一瞥的看见过个穿着样貌根本就不像是个皇子的弟弟。
可那时,他做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
陆岚华苦笑。
明明那个时候,他是贵不可言的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在尚未涉政的时候前朝的事情不好置喙,但在后宫之中,他能管、能干涉的事是很多的。
那些宫人太监说穿了不过奴才罢了,即便不是东宫里的,他要发落谁提点谁惩戒谁那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陆岚华不是驽钝的人,仅仅偶然的惊鸿一瞥,也能从陆归云幼时的穿着样貌上看出他那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可他……却什么都没做过。
有着太多需要他打起精神关注的事,太傅今日讲到的文章,见到帝后时可能会被提问的功课,需要背诵的四书五经,骑射师父今日的点评等等……对于一个太子来说,比一个异母弟弟更为重要的事情太多了。
多到即便那个弟弟偶然在脑中一掠而过,也会迅速被其他层出不穷的事情冲淡了轮廓……
陆岚华或许是个合格的太子,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
只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岚华不觉得这算是很大的错处。
东宫太子,和一个生母卑贱的兄弟,除非各自成年后成了君臣,否则两者之间本来也不会有太多交集,就连注定会成为他枕边人的唐卿卿陆岚华都少有闲暇陪伴她,又何况是别人?
直到他被从天而降的一个小太监莫名的指认成了谋害幼弟的凶犯。
父皇,母后,皇祖母,这些血脉至亲,以及那些曾对他满口赞誉的文武百官,竟只有这个从来没有被他留意过的弟弟,迈步踏入那人人畏足的诏狱中,问他——想不想洗脱污名。
只有陆岚华自己知道——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在那一刻,他羞愧到几乎无法言语。
尽管陆归云彼时直言他此举是为了唐卿卿,而他只是‘捎带的’,但对于陆岚华而言,也已是弥足珍贵。
这一份羞愧,直到他被褫夺了太子之位贬去看守皇陵之后也不曾有过消减。
再是自幼勤勉,陆岚华也从没有过过皇陵中的那种日子,不要说当初唐卿卿想象不到,就连他自己,也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落到连想吃一口饱饭都要靠自家耕种来维持的地步。
不论那小竹子究竟是何人在幕后指使,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再加上一个一门心思认定了他是凶手的皇后唐淑柔……陆岚华在皇陵的那段时日竟好似是与世隔绝了一般,彼时他虽被褫夺了太子的身份,却没有被贬为庶民,他陆岚华再是负罪,也依然是明德帝膝下行二的儿子,可不要说是皇子应有的一份月奉,就连每月的柴米都根本无人供给。
陆岚华是负罪之身,不能擅离皇陵范围,就只能靠着郑月姝一个女子寻些东西与近处村落中的村民典换些柴米才能勉强度日,可两人被押赴皇陵的时候本就没带多少值钱东西,初时还能应付,后来便入不敷出,郑月姝无法,只能将女红捡了起来,绣些手帕荷包打些络子什么的,这才堪堪维持住了生活。
那时,陆岚华压根就没想到竟然还会见到陆归云。
虽然彼时陆归云口中说的是顺路二字,可当他和唐卿卿登车离去之后,路边却整整齐齐放了许多东西……
陆岚华没脸要,可他却不得不要。
就如同现在,面对陆归云这个一手给他洗清了罪名的兄弟,他能说的也只有一句抱歉罢了。
何其简陋,简陋到轻飘飘的。
陆归云没兴趣管他大晚上的不睡觉抽什么风,见清池重新烫了酒过来,便自顾自的独酌起来,室内陡然安静下来,直到这一壶又罄尽,外面已是隐约敲过了三更梆响,陆岚华回过神来:“五弟,少饮几杯。”
“没醉。”陆归云抬眼,碧空般的眼瞳中果然没几分醉意:“你怎么还不走?”
——他的宝儿回了娘家,陆岚华的媳妇儿又没回娘家,这都三更了,跑来戳他跟前不动窝算怎么回事?又不喝酒,干看着过酒瘾来了?
短暂的一息过后,陆岚华涩声道:“往日,是我枉为兄长,如今五弟以德报怨,我……”
“你且住!”陆归云终于皱了眉:“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说这好好的是抽什么风,原来是觉得伤了良心?”陆归云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你省省,以德报怨什么的,不存在!”
“五弟……”
“你于我,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陆归云冷然望着清瘦了几分却显得愈发出尘的陆岚华:“既无恩,也无仇,不过路人罢了。”
——不过路人罢了。
陆岚华愣住,怔怔的回望着自己这个亏欠了良多的兄弟,半晌才低笑起来。
——任是他已经做好了被当做虚情假意的准备,也想过不论对方如何斥责鄙薄都要泰然处之的念头,可到头来,反复计较恩义与亏欠的却原来只有他自己。
在他以为本该为此忿忿不平的那个人眼里,却只是再平淡不过的‘既无恩,也无仇’而已。
陆岚华笑得难以自已,陆归云面色阴沉的盯着他——果然是抽风了!
陆岚华笑了许久,开始的时候单纯还是笑自己,后来倒是渐渐觉得畅意,等他终于止了笑的时候,心中那一份沉重和郁郁已是消了许多。
抬眼,直视着陆归云那有些一言难尽的目光,陆岚华轻声道:“五弟,我不如你。”
陆归云则是已经不耐烦起来:“天色已晚,本郡王书房不留客。”
——快滚,赶紧的!
一句听得陆岚华又想笑,好容易忍住,温声道:“我此来是有事想与五弟商议。”
陆归云见他一脸正色,也只能应了句:“说。”
说完快滚!
“如今陆子墨……”陆岚华顿了顿:“陆子明,罪证确凿,已经收监,后续如何,不过是量刑轻重之差,不会有再起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