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已在冰面上玩好一阵了,郭解放的两个儿子,金锁银锁才急急慌慌地从河渠上跑过来。七八岁的娃娃知道个啥,他们想得就是过年,就是放炮,就是穿新衣裳,想得就是到河湾里溜冰玩耍。他们才不管家里发生了啥事情哩,他们也闹不清家里是出了啥事情。两个孩子在冰面上跌跌撞撞溜一阵,看见别的孩子都是坐在冰车上玩。他们就噘着小嘴回过头找他们的爹。
自从河湾水面上结起厚冰,自从有人做了冰车让他们的孩子坐在上面耍,金锁和银锁就缠着郭解放也要冰车。入冻以后郭解放一直在为杏花的事烦心,他那有心思给儿子做冰车,一推六二五,把儿子推的远远的。今天是大年初一,冰面上哧哧溜溜过来过去的都是冰车,他的儿子却没有。坐在土坝石头上和人说话的郭解放心里也隐隐地有些歉疚。“走,咱们看看冰车是咋做的。”郭解放把缠在身边要冰车的两个儿子拖引着向冰面上走去。
在镜子一样光滑的冰面上戏闹玩耍的尽是一群孩子,在冰面上溜溜滑滑的大人不多。大人们大都站在冰外的河岸上,或是坐在土坝的石头上,一边拉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孩子们溜冰。
郭解放一手拖引着金锁,一手拖引着银锁下到冰面上,把全锁双锁小兄弟两屁股下坐着的冰车要过来,说:“全锁,过来让姨夫看看你的冰车是咋做的。”全锁和双锁是天喜和桃花的两个儿子,和金锁银锁是亲亲的姨表兄弟。全锁比金锁小一点,银锁又比双锁小一点。他们既是兄弟又是伙伴,成天都在一起玩。
全锁和双锁把冰车顺过来让郭解放看,并且还豪壮地说:“这是我爸给我们做的。”
郭解放把冰车翻过来看,其实这冰车很简单,就是在两根条木上钉上八号丝,在条木的另一面钉上木板,八号丝朝下,就是一架冰车。郭解放看看,就把冰车放正,说:“这么简单呀,明天,明天我给你们一人做一个。”说完他就一尻子坐上去,他一百八十斤的身子把冰车上的木板压的吱吱响。金锁银锁全锁双锁可就高兴了,他们才不管冰车上的木板响不响呢,几个人一起把小手搭在郭解放又宽又厚的脊背上推着就往前面跑。冰车下面两根磨亮了的八号铁丝触着冰面没有什么阻力,轻轻一推,冰车上的人就箭一样地往前窜。银锁小跟不上箭一样往前飞窜的冰车,滑倒在冰面上哇哇地哭。郭解放让冰车停下来,但他没有从冰车上下来,而是把哭叫着的银锁抱在怀里,让孩子们继续推着往前滑。
新生后腰里别着宽刃斧子从河渠上过来,远远地看见郭解放搬着腿坐在土坝的石头护坡上,背对着河渠脸朝着冰面正和几个人说话,新生觉得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只要顺着河渠走过去他脖子上的脑袋就肯定没有了。新生把脚下的步子加快,把手背到后面紧紧地握住别在后腰里的斧子把。他背藏在棉袄后面紧握着斧子把的右手汗津津的还微微地有些颤,胸腔里的心脏也一阵阵的狂跳起来。这不是紧张更不是害怕,而是兴奋是激动。他似乎已经闻到了咸咸的血腥,似乎已经看到郭解放脑浆迸裂红血四溅的场面。多带劲呀,一斧子下去,就把多少年的仇恨全解决了。
兴奋起来的新生背着手,在棉袄里紧紧地握着锋利无比的斧子,快步向坐在石头护坡上的郭解放逼去。还有十步远了,新生正要抽出斧子,正要像豹子一样向前冲跃,这时候郭解放突然站起来,一手拖引着一个儿子向冰面上去了。新生愣怔一下,收住猫腰前行的步子,把差一点抽甩出来的斧子再插回后腰。他不打算追到冰面上去用斧子砍劈他的脑袋,他不是不敢。现在对新生来说已经没有不敢这个词了。他觉得冰面上滑,弄不好会把自己滑倒。滑倒多不好呀,他要像英雄一样站着漂漂亮亮地把事情干出来。“好吧,再饶你几分钟活命。”新生站在土坝上等着郭解放从冰面上过来,等着再一次机会的到来。
也坐在石头护坡上的李天喜侧一下脸,看见新生也来了,他本来要和新生说两句,但又把脸转过去了。这一阵子他有些不放心,因为他看见郭解放坐在冰车上,怀里抱着银锁,让金锁全锁还有双锁推着往冰面中央去了。刚才天喜也轻轻款款地到冰面中央走过一圈,脚踩在冰面中央和脚踩在冰面边上的感觉就不一样,踩在冰面边上虽然脚下也是光光滑滑的,但人心不慌,觉得离地面不远。走到冰面中央就让人有些心虚腿软,就能听到脚下不时地有“噌噌”的像是玻璃镜子破裂了一样的声音。中间的冰层肯定没有边上的冰层厚,即是一样厚,中间也没有边上的支撑力大,起码边上没有“噌噌”的让人揪心的玻璃镜子破裂了一样的声音。冰层下面的水深水浅也不一样,边上的冰层即是破了,下面的水也不过没到腰上,没到腰上的水扑腾几下就能上来。中间冰层下的水可就不是只能没到腰根上。中间冰层下的水有一丈多深,足以没过人的头顶,那地方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可是这一阵他的两个儿子,还有郭解放的一个儿子正推着坐在冰车上的郭解放箭一样地往那个地方飞窜,郭解放怀里还抱着他自己的另一个小儿子。这一疙瘩四五个人是很有一些重量的,光郭解放那一砣子就有一百八十斤重,那噌噌裂响的中间冰面能吃的住他们吗?
李天喜揪心的顾不上和过来的新生打招呼,眼睛紧盯着朝冰面中央飞窜过去的几个人,真想喊一嗓子把他们喊回来,心里也直埋怨郭解放那么大个人,也不知道个厉厉害害。就在这时候,在李天喜想喊没喊,直在心里埋怨的时候,冰面上传来刺耳的玻璃镜子破裂开的那种“咯噌噌”的声音,这声音就是从冰面中央,从郭解放坐着的冰车下,从几个孩子的脚下传响过来的。随着这刺耳的声音,一道两道好几道裂缝像是游移的水蛇,快速地从冰面中央,从郭解放坐着的冰车下,从几个孩子脚下向四周边穿游开去。立时冰面上出现了混乱,大人孩子纷纷逃也似地往边上滑溜。然而冰面中央的那架冰车却收不住惯性,依旧在就要破裂开的冰面上向冰面中央滑去。
“哐咚”一声,出事了。一块门扇一样大的冰排像是孩子们玩的撬撬板一样飞撬起来,撬起的冰排下露出一个黑洞洞吓人的冰窟窿。冰车上的郭解放还有他怀里的银锁,身后的金锁全锁扬了一下手就都栽进黑洞洞的冰窟窿里不见了,只是跟在后面的双锁在冰车往冰窟窿里钻蹿的一瞬脚下一滑,跌倒在冰上,身体像螺砣一样打着旋,最后停在冰窟窿边上没有掉进去。
“啊呀呀。”河湾里扔了炸弹一样狂乱起来。人们只知道狂喊狂叫,却没有一个人敢往冰窟窿跟前跑,连爬在冰窟窿边上哇哇哭叫的小双锁都没有人敢靠上前去拉救。卧马沟的人不会水,谁敢往一丈深的冰窟窿里跳。
新生从河渠上过来没有得了手,让郭解放滑着冰车溜走了。他不想抡着斧子追到冰面上去,他要等着他从冰面上上来。新生把藏在棉袄后面握着斧子出了冷汗的手抽出来,在棉袄前襟上擦擦,觉得有些尿憋,就走下土坝背过脸。一脬尿没有尿完,就听冰面上疯疯乱乱地叫喊起来。肯定是出大事了,新生打个激灵,转过脸就紧着往土坝上跑。跑上土坝就看见冰面中央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冰窟窿,就看见爬在冰窟窿边哇哇哭叫的小双锁。
新生顾不上再想别的,飞也似地向冰窟窿边的小双锁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敞开怀的黑棉袄甩脱掉,别插在后腰里的那把明晃晃的宽刃斧子这一刻也随着黑棉袄一起掉在冰面上。穿着红毛衣跑到冰窟窿边的新生爬下身,一展手把小双锁拉拽过来。
这时候有人喊:“冰窟窿里还有人哩。”新生稍稍一愣,把手上的双锁顺着冰面使劲一推,躺在冰面上的小双锁哧溜溜地滑出几丈远,滑到人们的脚下。“谁掉进冰窟窿里去了?”新生问这话的时候已经站在冰窟窿边上,他脚下的冰面也正在噌噌地破裂。有人喊着回答说:“金锁银锁全锁还有队长郭解放都掉进去了。”
在这种时候人是没有思维的,在这种时候人是靠着本能去行动的。别人的话还没有喊完,新生就一纵身跳进冰窟窿,他身上的红毛衣在纵身一跳的瞬间,让人们看到一团红红的火一样的希望。卧马沟的人不知道新生还会水,他纵身跳进冰窟窿之后,人们都惊恐万状地远远地瞪着那个不断有气泡冒上来的黑洞洞的冰窟窿,这一刻河湾里的这些人就像是伫立着的石头一样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