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0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6986 字 2个月前

沉默是难堪的。在沉默的窑里只有灯盏上那一粒火光在闪闪烁烁地跳动。好一阵子李丁民才把烟袋锅里燃尽的烟灰在炕围眼墙上磕掉。然后用他那惯常的慢咧咧的口气说:“这话我和你水仙嫂能给你传说下去,我也觉得杏花和新生是般配的一对。只是这事不能急,得慢慢说。今天后晌几个年轻人才在碾麦场上闹过架,杏花手里的镰刀片子还把解放胳膊上划割出一条老长的口子。年轻人气性大,都还在火气头上,缓上几天,等都消了气,再试着说这事。反正解放的关口不好过。”

耀先和月儿从李丁民的场院出来,心里就像这黑暗幽深的夜一样没有了着落。不是李丁民的话冷,泼灭了他们心头燃烧起来的一片希望,而是这事真的不好办。因为对面说话的是郭解放,郭解放让李丁民都感到棘手,就更不要说耀先月儿了。

耀先月儿踩着黑暗,一步一步走上崖口。刚上崖口,偏窑的门就开了,乍乍呼呼地蹿出一个人,“干啥去咧,害的我等老半天。”说话的人是巧红。“咋是你呀。”月儿赶紧招呼一声,就把巧红往正窑里让。

巧红是个呼啦啦热心肠人,她知道最让月儿操心的就是她儿子新生的婚事。因为皂角神的事小娟和新生退了婚,这就让愁苦缠身的月儿更展不开眉,生怕儿子一辈子打了光棍。打光棍对一个人,对一家庭来说都是灾难。因为皂角神的事说到底是巧红说漏出去的,是因为巧红说漏了嘴才让月儿又遭受了一场大磨难,才使月儿好不容易说下的儿媳妇小娟退了婚。巧红就觉得心里有歉疚,就想为月儿做点补偿,她和月儿毕竟是相好多年的伴儿。今天在麦场上看见杏花搀扶着新生上了崖口,巧红就觉得总算是有了为月儿帮忙办事的机会了。天一黑就急着往崖口上跑,不想上来月儿和耀先却不在。不在她也不走,巧红就在偏窑里一边和新生拉说着话,一边等着月儿他们回来。和新生拉说一阵子话,巧红就更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正窑炕上还没有坐下,巧红就沉不住气地说:“八个扣碗儿的媒人席我吃定了,新生和杏花的月老红娘我给咱来当。”月儿笑笑说:“你真要是能把这事说成,我给你扣十六个碗。”巧红再接上说:“这有啥难的,这一阵你们不在,我在偏窑里把啥话也问过了,新生说杏花是一百个愿意的,她不愿意新生还愿意谁呀?咱新生把她配翻过了。咱不弹嫌她就不错了,明个我下去就给改改说。”没心没肺的巧红一向就是这,说出来的话直戳戳的不拐弯,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月儿不和她计较,知道她也是一片好心。就悠悠地把李丁民才说过的话说出来:“这事不能急,刚才我和耀先下去和水仙丁民商量过了,这事不能急,得缓一段时间。你想,年轻人刚打了架,转过脸再上门说这事,恐怕郭解放不会答应。”“嗨,他一个招进门来的外姓人算个啥,他要是敢拦挡,我找他爹那个老东西去。”巧红把自己过去的丑事也敢往外搬。

这几天进出上房院说这事的人就不只是巧红,好些人上门来都想把这事说成。连学校的皇甫老师都有这个心愿,皇甫老师说:“这两个人小时候同桌上学,就让人觉得他们将来会是般般配配的一对好伉俪。”

伤胳膊上缠着白纱布的郭解放可就不高兴了,说出来的话也怪难听。当然他的难听话不能直接说到李丁民和皇甫老师脸上,这两个人在卧马沟是很受人尊敬的,李丁民公公道道地当了多年村干部,皇甫老师更是站在讲台上教了卧马沟差不多两代人,谁敢在这两个人面前张狂。郭解放把难听的话只能说给巧红一类的人,同时也就给李丁民和皇甫老师晾了耳朵。郭解放把伤胳膊端在胸前,对坐在上房炕上的一堆人很暴躁地说:“把这事情搁下,谁也不要再说。这不是恶心人吗,你们谁家没有女儿,为啥不把你们自己的女儿妹子说给郭新生?还都不是嫌他是地主的儿子吗。你们嫌,我们就不嫌了?你们的女儿妹子是人,我们杏花就不是人啦?我们杏花咋啦?我们杏花没有你们谁家的女儿妹子长的好看,为啥杏花偏偏就要嫁给地主的儿子?世界上再没有男人了,就剩下地主儿子一个人了。你们都安的是什么心,想让杏花一辈子翻不起身,一辈子抬不起头?”

郭解放一通难听的话,把满炕的热情全都扑扫下去。再也没人敢进上房院提说这件事情了。郭解放现在是卧马沟的当家主事人,更是上房院的当家主事人,他说出来的这话恶毒的伤人,谁还愿意再上门去受伤害。

郭解放口口声声是为了杏花,为了杏花,其实他那里是为了杏花呀,他是为了他自己,他就想把杏花长期永久地霸占住。虽然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能使的手段都使了,就是得不了手。但他就是不肯放弃,这么漂亮单纯的又出过那种事情的小姨子,他怎么肯放了手呢。郭解放原来总以为只要功夫下到,就一定能得手,就一定能如愿,就一定能把漂亮的小姨子搞了。但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地主的儿子,一下就把他的好事给搅了,搅的他再没了希望。郭解放心里充满了懊恼和愤恨,他把仇和恨一股脑全记在新生名下,要是他早一天醒悟过来,就决不会让地主的儿子从碾麦场上逃脱掉,不把他整死,也要坏他一大件,让他一辈子站不起来,成了一个废人。看你杏花还跟不跟他。等着吧,总要有那么一天,只要你敢把杏花从老子手上勾引走,老子就饶不了你。郭解放下了狠心,坚决不让杏花嫁到崖口上去,坚决不让杏花嫁给地主的儿子。

炕上的一堆人让郭解放骂走后,就再没人上门来说这件事情了。改改就有些心急,她不能把杏花一辈子养在家里。她避开杏花,走进套间和郭解放和大女儿梨花商量起这事。“你们说这事究底该咋办?杏花这么大的人了,总嫁不出去搁在家里不是个事情呀。”改改是个没心计没主张的人,一辈子没有操过心,但现在杏花可就让她操心了。不操心不行,杏花出了那种事回来都快三年了,这三年高不成低不就拖拖拉拉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现在好不容易碰上新生,杏花又是十二分的愿意,改改也就想同意了。有个人家嫁出去,总比一直耽搁在家里强。地主的儿子就地主的儿子吧,杏花出过那么丢人的丑事,再有啥挑捡的机会。

梨花听了母亲的话,就睁大眼睛往郭解放脸上看。梨花是杏花的姐姐,更是郭解放的女人,她比谁都更想让杏花早早地嫁走,嫁给谁都行。

郭解放知道丈母娘的心已经让这些天上门来的一堆人给说乱了,说得想要把她的宝贝女儿嫁到崖口上去了。梨花的心思他更清楚,她就是想让杏花快快地嫁人。这怎么行,杏花一嫁人他的美事情就干不成了。郭解放把脸扳得严严的,说:“不要管外面的人乱翻嘴咋得说,咱自己要有一个老主意:杏花无论如何是不能嫁到崖口上去的,不能去给地主的儿子当媳妇。这么些年崖口上的那个女人受得苦遭得罪还少吗,啥丢人现眼的事,啥灾啥难都让她一个人赶上了。你们想让杏花嫁到崖口上去,也像那个女人一样,受一辈子苦,遭一辈子罪,丢一辈子人?”

养老女婿的几句话,把改改活泛起来的心一下说得像坠了石头疙瘩一样,又重重地沉下来。崖口上的月儿真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改改记得自从土改月儿骑着二老汉的叫驴从沟口里上来,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幸福的好日子,今天批明天斗,把苦呀罪呀的受尽了。杏花真要是嫁到崖口上也像月儿一样受一辈子那样的苦,那可咋呀,杏花是她心尖上的肉,她才不会让杏花像月儿一样去受苦受难哩。

梨花和母亲的想法差不多也是一样的,她亲眼在后院看见过自己的男人对自己的小妹动手动脚。她是万万不想让那种丑恶的事情再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但杏花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她是想着让杏花快快地嫁出去,但却不想让妹妹嫁出去受一辈子月儿那样的苦罪。

改改梨花母女俩心里没有一点点主意,就只有瞪着眼看郭解放,等着他拿主意。郭解放例举出月儿后,见对面的娘俩愣愣怔怔地再说不出话,他心里一阵窃喜,嘴上就更婉转了一些,“杏花是咱们家的宝贝蛋,说啥也不能给了地主的儿子,缓上一段,给杏花说一个好人家。不管找了谁,都比地主的儿子强。”

改改重重地叹口气,说:“既然觉得崖口上的新生不合适,解放,你就操个心,把杏花的事紧着定下来了,杏花回来都三年多了,这日子再不能往下熬了,杏花也再不能耽搁了,再耽搁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不会,不会。”郭解放反倒装好人安慰起丈母娘,他说:“咱们杏花长得那么好看,还能嫁不出去,我是想给杏花找一个般般配配的好人家嘛。”

一听他说出这话梨花脸上就露出一些鄙夷,现在只有梨花一个人肚子里清楚,这两三年郭解放推三阻四地把那么多口子推辞掉,把上门提亲的人一次次打发掉,是为了啥,他是想把杏花霸占住。梨花心里明镜似地清楚,但嘴上却不能说。梨花鄙夷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她说:“再不要挑捡了,再挑捡也挑捡不下好的。是杏花嫁,又不是你嫁,再有个口子,嫁出去就算了。”

郭解放瞄一眼梨花,两个人在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日子,他早把梨花的性子摸透了,他才不怕梨花呢,他知道她不敢把后院里的事情说出去,说出去丢人的就不是杏花一人,而是他们全家。他假惺惺地接过梨花的话说:“是这道理,杏花的事再不能往下拖了。不过在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你们要把道理给杏花说清楚,让她再不要和地主的儿子有来往。她的名声已经不好了,这几年一直说不下个合适的好人家,就是因为这。她要是再和地主的儿子搅和不清楚,名声就更不好了,就更没有人敢要她了。知道了吧,不仅要讲清道理,还要把她看紧,千万不能让她和地主的儿子有了事情。”

改改和梨花觉得他说得这些话还是有道理的,就都点了头,既然不和地主的儿子成亲,那就不能和地主的儿子再有来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改改和梨花还真把杏花看管起来,不让她和新生来往接触,还把郭解放说过的那些道理十遍八遍地往杏花耳朵里灌。这时候杏花就又和刚回来时一样泥疙瘩似地呆呆地坐着不吭一声了。杏花心里好苦呀,连母亲和姐姐都不能理解她,都把她当贼似地看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