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没有听李秘书的话,而是把自己的主意牢牢地端在心里。
吃过午饭的十二点至两点是各机关下班休息的时间。这一阵子来往的电话几乎就没有,杏花趁这个机会上了大十字,去供销社给姐姐买红围巾,给母亲称红糖白糖,给俊强买钢笔和硬皮本。杏花来到大十字上,算算今天还是旧历十三,是下马河逢集的日子,可是大十字上却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走动的人影。过去一到三六九的集日,这大十字上就人山人海挤满了人,吆喝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把整个大十字都淹没了。现在那种熙攘热闹的场面再也没有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大十字上的集市就被取缔了,被当做资本主义的山羊尾巴割下来扔进马沟河让河水冲走了。
杏花从公社大院出来,闪过空旷的大十字,向对面的供销社走去。在大十字的一溜街上林林总总开着不少机关的门面,但供销社的门面算是最大的,地段也是最好的,正对着公社的大门,是大十字的中心。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被取缔后,代表着社会主义的供销社当然就要占领主阵地。
杏花浅浅的衣兜里装着第一个月领下的工资,轻捷欢快地跳进大门敞开的供销社商店。商店里和大十字上一样冷清,宽敞的商店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个买东西看货的人,倒是长长的柜台里站着好几个女人,有年岁大的,也有年轻的,但这些女人就像电影收租院里的泥塑疙瘩一样,死死板板的脸上没有一点点表情。
杏花到公社上班一个月,还没有出来逛过街。来的时候家里把啥都给她准备好了,不需要自己再进商店去买什么,再说衣兜里也没有钱,没钱就不敢进商店。这一个月杏花基本上就没有走出过公社的大门,除了公社里的干部,别的机关的人她还一个不认识。
供销社柜台里站着的一溜女人有五六个,她们谁也不认识轻轻盈盈蹦跳着进来的这个好看的女孩,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杏花的脸看。她们不知道杏花是公社新来的电话员,只当她是路过的学生。
杏花让这几个女人瞅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珍珠般光洁白净的脸上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但她还是甩着两条细柔柔的辫子走到柜台跟前。杏花想着母亲,就最先走到食品柜台前,看着里面散装在搪瓷盆里的红糖白糖,心里就有了甜丝丝的感觉。杏花掏出五块钱,轻声细语像糖一样甜甜地说:“同志,给我称二斤糖。”
柜台里的一个女售货员往跟前靠靠,没有取纸包糖,却把一只保养的白白胖胖的手伸过来,粘着嗓子说:“号。”“号?啥号?”杏花把捏在手里的五块钱展开,俏丽的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疑惑,不知道售货员伸手向她要的是啥号。“糖号。”女售货员再说话时语气就短促了,没精打彩的脸上就又多了一层不耐烦。“买糖还要糖号呀?”杏花珍珠般好看的脸上有了窘红。“哼。”女售货员又短促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就把脸扭转过去。杏花窘红着脸,看着柜台里散装的两盆红糖白糖恋恋不舍地走开。她沿着柜台往前走几步,就看见货架上挂着一块红艳醒目的细线红围巾,这就是她和两个姐姐小时候想要拥有的红围巾。杏花有些缺憾的心又嘭嘭地跳动起来,因为才碰了一回钉子,底气就有些不足,她低声怯怯地问:“同志,上面挂着的这条红围巾多少钱?”
这边的售货员比刚才那个还要傲慢,她一脸蔑视地看着杏花,冷冷地说:“不贵,就是要的号多,你有号么?”杏花瞪着眼再说不出话。卧马沟山里的人那里知道现在供销社里的东西除了要钱还要号。号是个啥?唉,咋给你说哩。那个时候,中国的所有商品差不多都是要票要号的,就连二分钱一盆的火柴都不是随便能买到的,名目繁多的各种票各种号,简直就成了流通的另一种货币。不这样不行呀,不这样货架上就没有了商品,货架上没有了商品,就没有了繁荣,没有了繁荣的社会主义成什么了?
杏花从供销社里两手空空地出来,一样东西都没有买下。她委屈的直想哭。拿着钱买不下东西,这是个啥社会呀?手里没有东西咋回去看母亲和姐姐?伤心委屈的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的杏花低着头走进公社大院,就听到李秘书热辣辣的喊叫:“杏花,你干啥去了,吃完饭就找不见了你的人影。看,我给你找了一本好书,是……”李秘书把话没有说完,拿在手里的那本厚书也没有来的及展开,就看见抬起脸来的杏花那俏丽的眼睛里盈满了泪,光洁白净的脸蛋上也密匝匝地布满了委屈。李秘书暗吃一惊,以为是谁欺负了杏花,就关切地问:“杏花,你咋了?”
杏花眼眶里的泪珠儿就滴滴噜噜地往下掉,也不回答李秘书的问话,扭头就跑进了机房。李秘书马上意识到机会来了,是他显露身手的时候了。不管杏花在大十字上碰到什么事,他都能设法为她摆平。一个女孩子能在外面惹下啥事?不外乎就是让街上的几个赖皮小子吹着口哨戏弄了吗,问明情况找他们算账去。李秘书跟进机房,杏花正爬在转插台上低低地抽泣,他就搬住杏花的肩膀一边安慰,一边问:“怎么了,杏花,你说出来,是不是街上的几个小赖皮欺负你了,我找他们去。真是没有王法了。”杏花摇着头说不是,接着就把供销社里的事说了。
“咳,我还当是啥事情哩。原来是这事,这事还值得你哭。”在李秘书眼里这真就不算是一回事,不就是两条红围巾和几斤糖吗,凭关系走走后门,能解决的了。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李秘书就拍着胸脯子说:“杏花走,跟着我再去一趟供销社,看我咋地把东西给你买回来。”
杏花真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刚才还伤心委屈地爬在机台上哭哩,转过脸就笑了,笑的时候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晶晶亮亮的泪珠儿。“真的,李秘书不用掏号不用掏票你就能从供销社里把东西买出来?”“不信,你跟上我走,肯定再不让你哭鼻子抹泪。”李秘书再说一句大话。“走就走。”
杏花二次跟上李秘书走进敞开门的供销社,柜台里面一溜站开的女售货员看见进来的是公社的李秘书,那泥塑似的脸上就都有了鲜活的笑容。公社秘书在中国的干部序列里恐怕是最小的排在最末尾的官儿了,可是在下马河,公社秘书就不是最小的官。在下马河公社秘书也是一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在下马河地面上所有到公社办事的人要过的第一道门坎就是李秘书。所以一般人见了李秘书都还是要给一张热热的笑脸。
李秘书领着杏花走进供销社,对着柜台里一溜儿巴结的笑脸,弯着胳膊翘起一根大姆指往回勾指着跟在身后的杏花说:“你们不认识她?”柜台里站成一溜的女售货员就挤成一堆,不动心思地就猜想到这个刚才被她们冷落了的漂亮姑娘是李秘书的对象,就挤眉弄眼地一起问:“她是谁呀?快给我们说说。”有些事情就是在风言风语里慢慢演变成不可更改的事实的,李秘书这时候想到了被风传开的效果,他知道供销社里的这几个女人是最爱传说事情的人,她们坐在长长的柜台里,这也要号,那也要票,一天卖不出去几块钱的货物,就尽剩下流长飞短地说闲话了。李秘书对着几个挤眉弄眼的女人神神秘秘地一笑,说:“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几个女人就更相信她们的猜想,就再一次把怪怪的目光聚焦在杏花的脸上。女人是最有嫉妒心的,尤其是这些所谓干事的女人。刚才杏花一个人走进来受到那样的冷漠对待,就是因为她长的实在是太美太好看了,把她们都比成了泥塑疙瘩,她们才嫉妒出一脸的冷漠。杏花让这几个挑剔的女人盯看的不好意思,就扭过脸往门外的大十字上看。
“你们张主任在不在?”李秘书问一声,他知道这些站柜台卖货的女人除了倒说闲话,啥事情都办不成,要想走后门还非得找供销社的主任。“主任在后面房里。”一个女售货员应一声。李秘书扭头对杏花说:“小吴。”在这样的场合李秘书没有叫杏花,而是别出心裁像大机关里的大干部一样叫一声小吴,把杏花和那几个女人都听的一愣。“小吴,你先在这等一下,我进去给她们的张主任打声招呼去。”说着就掀开柜台上预先留下的活动盖板,有理气长地走到柜台里去了。
供销社主任是个男的,姓张,叫张保善,三十出头的样子,人挺精。李秘书所以敢直接来找他,因为他们是一派里的人。街上各单位各部门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随着公社里的人参加了相互对立的两个派别,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谁要是不积极主动地参加一派革命组织,谁就有可能成为运动的对象。一个派别里的人当然好说话。再说李秘书也是手里有一点实权的人,开公函出介绍都得经他的手,张保善多少也是会给他一些面子的。
李秘书把没有票没有号,却要买红围巾和红糖白糖的要求说出来,张保善皱起眉头觉得有些做难。供销社主任的后门能开,但不能开的太大,现在物质紧张的实在厉害,李秘书开口就要买十张号的东西,多了点。看见张保善脸上有难色,李秘书就央求起来,他说:“张主任,今天这个忙你说啥也得帮,这不仅关系着兄弟的一张脸面,甚至关系着兄弟这一生一世的大事。”“哟,这么重要,是给对象买东西?”张保善的口气有调侃的味道。李秘书却是极其严肃认真的,他再说:“要是张主任不给帮忙,就可能成不了对象。”“是吗,那这个忙就要帮,姑娘是干啥的?”“公社才来的电话员。”“人样儿咋样?”“绝了,比电影上的李铁梅都不差。”“是么?引来看看。”“现在就在你前面的商店里站着呢。”“真的,走,看看去。”
供销社主任张保善跟着李秘书从后面过来,站在柜台里看着杨柳一样轻柔柔端立在商店里的杏花,就啥也不说了,确实就像李秘书说的是一个绝妙无比的美人儿。趁着张主任呆呆愣愣地看着杏花说不上话来的时候,李秘书让一个售货员把杏花想要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售货员把二斤红糖,二斤白糖包好,把两条细线红围巾也用糙纸包好。李秘书觉得还少点啥,就自作主张,又让售货员取出来两双尼龙袜。尼龙袜是才时兴起来的洋东西,山里的人还根本没有见过,买下杏花肯定高兴。李秘书把这些东西全都摆放在柜台上了。杏花过来又要了一杆钢笔和一个红皮厚本子。售货员拨拉着算盘子儿就报出一个数:“一十九块一毛钱。”杏花吓了一跳,这超过了她的预算,掏了钱下个月的伙食费就不够了。杏花正在犹豫的时候,李秘书倒爽快麻利地把两张十块钱的票子递到售货员手上,杏花满脸飞红,急急地想要阻挡住他,却让李秘书暗地推一下。杏花就理解到他是不想在柜台前拉拉扯扯地推让,让这么多人看着不好。她就想等回到公社机房再把钱给他也行。
结了账的李秘书把一扑子东西全都抱揽在自己怀里,向张主任道一声谢领着杏花就往外走。当然杏花也没有忘了向张主任表示谢意,她的谢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抿住薄薄的红嘴唇向张主任甜甜地笑笑。
杏花和李秘书走到大十字上了,柜台里的几个女售货员才叽叽喳喳地问她们的张主任:“那个女的是李秘书的什么人?”张保善笑着骂一句:“一窝子憨女人,连这都看不出来。”
李秘书和新来的电话员搞对象的话就最先从供销社里传出来。
回到机房,李秘书把抱在怀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杏花掏出来钱给他时,他却摇着手,说啥也不要。这那能说的过去,杏花拉住李秘书的手非要把钱往他口袋里塞,李秘书推推挡挡的死活不要,两个人推推搡搡的都扭结在了一起,这时插转台上的两片振叶嗡嗡响地翻掉下来。杏花就顾不上再往李秘书口袋里装钱,就戴上耳机去接转电话。李秘书有些丧气,抓握住杏花软绵绵白嫩嫩的小手推推搡搡的多好呀,却来了个电话,真不是个时候。趁着杏花接转电话,李秘书扭身从机房出去,只要不接杏花的钱,就还有和她拉手推搡的机会,多拉上几回手,就会有更深一步的进展。啥事情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李秘书为自己的进展感到满意,这才几天就把杏花的手拉握过了,杏花的手那么软那么绵那么灵秀,真好呀。
在杏花单纯质朴的心里,李秘书的形象已经高大丰满起来。她接转完电话,摘下耳机转过脸看看李秘书走了,她就坐在那里痴痴地想,觉得李秘书真是一个好人,不仅热情精干有文化有知识,更重要的是有本事,那么难的事到了他跟前也就是一句话,将来肯定是个有大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