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放把说着话就贴靠到身上来的许春娥推一把,说:“行,你把抽屉里的纸笔取出来,我给咱写。”“你推人家干啥?”许春娥嘴里嗔怨一声,但她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虽没有能紧紧地挨靠到他身上,却还是让他在自己身上推摸了一把,这也让她感到兴奋。“推一把怕啥,又不是大姑娘,不能让人推摸。”郭解放笑着在许春娥身上又轻轻地推一下。这下许春娥就差点倒进郭解放的怀里。“别闹,快点把纸笔取出来,写好了还上工呢。”郭解放说,许春娥这才扭转腰身去取纸笔。两个人在官窑里写写画画地忙开了。
这时候在皂角树下已经站满了等着上工的社员,往常社员们聚在皂角树下等着上工时,总要幽幽默默地说上一阵轻松俏皮的玩笑话,但现在人们嘴上贴了封条一样,都紧紧地闭住了。别说是幽默的风凉话没人敢说,就是打情骂俏的玩笑话也没人再说,谁敢呀,万一那一句没有说到点子上,就要狠狠地挨一场批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还是把自己的嘴管住好。一堆社员袖着手看着皂角树上没有敲响的老铁钟,等着队长派工。而队长和妇女队长却在官窑里忙另外的事情。
政治队长李元喜因为干过多年会计被抽调到公社清财去了。副队长李天喜等在皂角树下就有些不耐烦,但队长一把手没有和他商量,他也不便冒然地给社员们派活,他和郭解放是裢襟挑担,但越是亲戚才越不好说话。天喜就把郭土改叫过来,说:“土改,你到官窑里看看,看你哥他们在里面干啥哩,半天还不上工,非要等到日头压山呀。”
郭土改不高兴地往官窑去了。郭土改刚走到官窑门口,就听到许春娥在里面叫起来:“土改你来的正好。去,把地主的儿子和他的臭女人叫进来。”土改探着头问:“咋,又要开会呀?”“快去把人叫过来。”许春娥不给民兵队长一句解释。郭土改只得扭过脸粗声大气地喊叫:“郭耀先贾月儿,你们过来。”
也在皂角树底下的耀先月儿心头一颤,知道是又有事情了,他们不敢违抗民兵队长的命令,两个人一起哆哆索索地走进官窑。“把脸背过去。”走进官窑耀先月儿还没有看清楚郭解放手里提溜着的是啥东西,就让许春娥呵斥着背过脸。许春娥也不管耀先月儿身上穿着什么衣裳,端起前两天贴标语剩下的稠糨子就往两个人脊背上抹。郭解放招呼郭土改过去,把写了字的两张白麻纸展展地粘贴在耀先月儿抹了稠糨糊的脊背上。耀先月儿不知道脊背上让贴上了啥,只是觉得凉湿湿的东西浸透了衣裳粘在脊背上了。两个人战战兢兢一脸灰土的颜色,却不敢扭头往后看。许春娥却在后面咯咯地笑起来,在许春娥看来这又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恶作剧。但对耀先月儿来说却是没齿难忘的奇耻大辱。脊背上背字就和过去给犯人脸上刻字一样是对人格的极大侮辱。耀先月儿仅仅因为一个出身不好,就要像过去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贼人一样蒙受这样的羞辱。更可悲的是面对这样的羞辱,他们没有反抗的权力,也没有反抗的勇气和胆量,只有服服贴贴地任人摆布。
“听着,”许春娥从背后转过来嘴里就没了笑声,只剩下了怒斥,她扳着脸很严肃地说:“这是对你们是不是老实接受改造的又一次考验,脊背上贴上去的字限你们一个月内不许掉,更不许撕,撕了掉了都严惩不贷。听见没有。”耀先月儿只能唯唯诺诺服服贴贴地点头。“去吧。”
从官窑里往外走的时候耀先月儿就听见背后又发出一阵忍俊不禁的窃笑,耀先这才侧过脸往旁边的月儿脊背后面瞅看了一眼,看清她脊背上贴着的白麻纸上赫然写着:地主婆,三个醒目的大字。他也就想象出自己脊背后面会是什么字了。两个人从官窑出来,再来到皂角树下就引起一片哄笑,咋能让人不好笑呢?背了字的这两个人畏畏缩缩的像清朝背字的兵勇,像狱里背字的囚犯,更像是戏台上滑稽的小丑。在人们断不了声的耻笑中耀先月儿低垂下脸不能往起抬。
他们就这样背着字,背着羞辱,在人们不断声的嘲讽和耻笑中到地里干活去了。在干活的过程中他们还得小心在意地不敢把脊背上贴着的字磨蹭掉,一旦磨蹭掉他们就要承担更加严重的后果,就要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背贴在脊背上的明明是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可是他们却要像名贵的字画一样小心翼翼地加以保护。干了一晌重活,耀先月儿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崖口。往常心里再苦,身上再累,只要回到崖口,他们就能舒舒展展地吐出一口长气。崖口,毕竟是他们人生的港湾,是他们旅途的驿站。崖口上虽然贫寒孤寞,却是他们栖身休养的家,只有在崖口上的土窑里,他们才能避开仇视的冷眼,才能稍稍感到一点生活的温暖。但是今天走上崖口耀先月儿却怎么也吐不出那一口舒展的长气,现在他们的心情和躯体一样的疲惫,是让脊背上的三个字压的。不要小看这一张薄麻纸上潦潦草草写下的三个黑字,这是压在他们心头,背在他们身上的三座大山呀,谁背的动大山?
心焦力竭的耀先月儿回到崖口,不干别的,先轻轻款款地把背贴了字的黑夹袄从身上慢慢地脱下来,生怕把上面写了黑字的白麻纸弄揉碰掉。脱下来之后,月儿再小心在把两件衣裳平展展地叠起来,放在炕角里,那小心在意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们收藏起的是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而不是压在心上让他们喘不过出气,直不起腰,如山一样沉重的大羞辱。耀先月儿把背字的黑夹袄脱下,平展展地叠放好,再换穿上一件衣裳,这才长长地哀叹出声音来,才相互帮搭着手做起饭。
月儿站在案边和面,耀先坐在锅灶门前拉响风箱。如果心头不是压着山一样沉重的羞辱,他们也会像别人一样,回到自己的窑里在向晚黄昏的暮色里,在炊烟缭绕暖意融融的气氛里开开心心地说几句温存体贴的心里话,把劳动的困顿从身上提擞掉。但是他们没有那样的情绪,他们和常人不一样,他们的心早就在黄连苦水里浸泡的再没有了别的味道,除了苦味还是苦味。他们已不是在生活着,而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对未来,他们再也不抱任何的期望,只是乞求着不要有更大的灾难降临到头上来。这就是他们的心境,灰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那里还能说出来温存体贴的暖心话。窑里只有“叭哒叭哒”的风箱声。
新生今天没有随大拨人去翻地,而是驾着犁早早地到下河滩犁地去了。犁地的活是副队长李天喜派给他的,自从上次挨了乱人的毒打,天喜就有意想法另给新生派一样活,尽量不让他和大帮人在一起,不让他和许春娥郭土改他们在一起,年轻人性子硬,火气大,说不定那句话不对劲,再惹出事情。有了事情吃亏的总是新生,天喜不愿看到新生总是被人欺负。李天喜也和他父亲李丁民一样有同情心。
新生上次挨了打,一天都没歇,第二天就肿着脸又扛着翻地的钢锨从坡道上下来,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天喜另给他派了犁地的活儿。不在一块地里干活,看不见郭解放兄弟和许春娥等人的横眉冷对,也看不到父母受气时的可怜。眼不看心不烦,看不见这些新生心里也好受一些,也有了干劲,犁地的时候数他跑的欢势。别人慢慢悠悠扶着犁在地里走一趟,他甩着鞭杆就要在地里走一趟半。拉犁的骡马也像是和他使志气一样,粗大的鼻孔里喷吐着一股股粗气,甩着脖子上长长的鬃毛,用肥厚的肩胛扛挽起木犁夹板奋力向前,闪闪发亮的犁铧引导着木犁深入土层,秋天的黄土就像水一样翻卷起来,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把犁扎在地脚头的几个上了些岁数的人,看着新生那个虎势劲,都夸赞说:这小子将来能出息成一个好庄稼把式,只是可惜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人们在夸赞之余又为新生感到惋惜,这么劳干实数的年轻人要是出生在一个贫农家里,谁能另眼看待?
新生犁了一天地,下工扛着犁杖从河渠上往回走的时候,听从河渠上走过来的另一伙人说:他的父母又丢人现眼地让出了洋相,脊背后面让贴了字。新生稍稍平复了的心又一下激怒起来,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一伙可恶的家伙欺负他的父母。在新生心里至亲至爱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勤劳善良本分的人,他们已经遭受了那么多苦难和凌辱,为什么那些人还要无休无止地欺负他们呢?父母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咽,他不能。年轻人刚愎自用的血气直往他脑子里冲。新生抡起手里的皮鞭向红骡子油光的脊背上狠狠地抽打下去,在下河滩犁地的时候他都没有下过这么狠的手。无缘无故挨了鞭子的红骡委屈地嘶叫一声,挣脱缰绳奋力地向前跑去。邪火攻心的新生肩膀上背扛着犁杖,手里狂舞着鞭子,就不顾一切地向前追去,好像前面奔跑着的不是和他搭伴辛辛苦苦拉了一天犁的红骡,而是欺负糟蹋他父母的郭解放许春娥之流,他恨不得追上去再狠狠地抽几十鞭子,把窝憋在肚子里的火气好好地出出。识途的红骡从沟口奔上来,就直接进了窑圈。当着饲养员李丁民大伯的面,他不能再随意地往红骡身上抽鞭子,他就在空旷的场子上甩几个响鞭,这才气狠狠地向崖口上走去。
走进窑门,在暮色黄昏里,新生看见站在案边和面的母亲和坐在锅灶门前拉风箱烧火的父亲正好都脊背对着窑门,在他们脊背上一如往常是一片平展展的自织土布,上面没有羞辱人的白麻纸黑字。新生松懈地出一口气,他以为又是有人和他逗闷子哩。
月儿没有回头就知道是儿子下工回来了,儿子咚咚响的脚步声离好远她就能听的出来,月儿没有回过头,却用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回来咧,等你爹把锅烧滚咱就下面。”月儿不管心里有多烦多苦,只要看见儿子,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即是还有痛苦,也会尽量地掩饰起来,她不想让儿子过早地跟上自己遭受磨难,不想让儿子过早地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
新生想帮着爹去烧火,但是爹稳稳地坐在锅灶门前不动,不给他腾让地方。和月儿一样,耀先对儿子也是百般的呵护,他总是觉得新生还是一棵嫩芽子,宁可自己苦点累点,也轻易不把家务撂给儿子。新生插不上手,就在炕沿上坐下。在炕沿上坐下,一扭脸他就看见叠放在炕角里的衣裳上粘贴着一片白麻麻的东西,再定睛细看,刚才抽打红骡时的血气就又冲上了头,“狗地主”他看清楚白麻纸上潦潦草草写着的三个字,血气冲头的新生,不由分说地就呀呀地叫起来,就扑上炕把母亲叠放平整的衣裳提拽起来,哗哗两下就把羞辱人的白麻纸撕扯下来,他恨死了往爹妈脊背上贴字的人,要是有复仇的机会,他会把他们的脖子拧断。
新生把撕扯下来的白麻纸撕个粉碎,也解不了心头的忿恨,他再要去提抓另一件衣裳时,耀先突然从锅灶门前跳蹿起来,一把抢过衣裳,随着一个脆脆的耳巴子就搧在新生脸上,接着就狠声地骂道:“你这个挨了打不记痛的祸害,啥你都敢动,有本事再到外面逞英雄去。”这是十八年来耀先第一次动手打儿子,也是十八年来第一次狠声骂儿子。实在是出于无奈,他清楚地知道新生气狠狠地把粘贴到自己衣裳上的白麻纸撕扯下来表明的是对那些人的刻骨的仇恨,表明的是对爹妈至诚至热的爱。但傻孩子呀,你这样不计后果的冲动,正是对你至爱爹妈的伤害。试想一下,明天郭解放许春娥看见他们脊背上只背了一天的白麻纸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就会更加变本加利,用更离奇的手段,更恨毒的心肠来整治他们。
月儿粘着两手面,也从案边跑过来,哀求着说:“好娃,你可再不敢给咱惹事情了。背字就背字吧,又把爹妈压不死,咱何必和他们生这闲气。明早上他们要是看见你爹你妈脊背上的字没了,还不定又要咋得欺负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