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同生爽朗地笑起来,说:“真的想通了?”“真的想通了。”“老李,你想通了没有?”韩同生把脸转向随后进来的李丁民这样问。跟在吴根才身后进了官窑的李丁民常是细细眯缝的眼里布着一层红血丝,显然他也是一夜没有睡好,也是一夜的辗转反侧,一夜的生死抉择。李丁民淡淡地一笑,回答说:“跟着大伙一起往前走。”“好!”韩同生响响地拍一下手掌,脸上笑出一片灿烂。在吴根才李丁民之前进了官窑的郭安屯脸上的表情反而凝重起来,他没想到这两个人回家睡了一觉,醒来就变了主意,这让他有些始料不及。
“来,想通了咱们就接着昨天的话题继续开会。”韩同生把三个人拢到一起继续开起会。因为吴根才李丁民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今天的会就比昨天的会好开的多。人们的思想和意志相通一致了,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人心齐泰山移吗。韩同生把昨天苦口婆心再三说过的话,再简单地重复一遍,然后很有气度地挥着手对卧马沟的三个干部说:“就是这一篮子话,要反复不断地说,要说给卧马沟的每一个人听,要让每一个人都听出名堂听出结果,要让每一个人都听的高高兴兴地来入社。现在你们三个人就下去耐心细致地做群众的工作,明天开大会动员,在大会上我要进一步地强调说明。这次一定也要像上次统购粮食一样,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卧马沟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起来,向区委报喜。”
“郭耀先能不能动员入社?”一向不怎么说话的李丁民提出一个冷题。
韩同生没做任何思考,就干脆地说:“社会主义的农业合作社不掺沙子。”韩同生一点也没有顾及耀先月儿在统购粮食中的积极表现,相反他心里一直还充斥着那次月儿抗拒不从的阴影。不知道那次月儿如果忍辱屈从了,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也许会好一些,也许会更不好,谁知道呢。
卧马沟又一次沸腾起来了。
这次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震动,对许多人家来讲远远超过了上次的土改运动。在土改运动中,除了地主郭福海一家是胆战心惊的,卧马沟所有的人都是心情舒畅的。这农业合作化运动却让更多的人感到彷徨,感到迷茫,感到怀疑。躁动和不安在卧马沟的角角落落里滋生漫延。
也有兴奋起来的人,对相同的一件事物,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看法,这是一个客观存在。人们首先是根据自身利益的得失去认识事物,尔后才是情感。没有一个村干部到崖口上来说话动员,但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心里却有抑止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过去时间不久的统购粮食他们积极涌跃地参加了,没有遭到拒绝和排斥,反而还得到了几声赞许,这就让他们有了信心,使他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虽没有人到崖口上来说服动员,耀先上上下下在坡道上跑了几个来回,竖着耳朵听人们都在说农业合作社的事情,回来他再把听到的话说给月儿,他们就觉得这和上次的统购粮食一样,农业社肯定会接纳他们。耀先领着儿子钻在偏窑里归整起农具,他听人说入社是要带着土地骡马和农具一起入的,他没有骡马牲畜,但他有一大堆适用的农具,他要把这些农具归整顺溜,到时候一起给农业社背送下去。
“当当当,当当当。”苍老浑厚的钟声荡响起来,听到这鼓荡人心的钟声,耀先的精神猛然一振,他撂下手里的活计,说开会了,就向崖口边的杜梨树跑去。杜梨树就像是挺立在崖口边上的哨兵,站在这里能把整个卧马沟府看个遍,尤其是皂角树下的那片大场子,更是直对着崖口。耀先立在杜梨树下向下端望。浑厚的钟声虽已落下,但余音还在山间缭绕。有人开始向皂角树下的场子上聚集。耀先扭身回到窑里对月儿说:“下面开会了,咱们也去。”
月儿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一下,说:“我得换一件衣裳。”月儿身上穿着一件显得有些窄小的缀了几块补丁的淡青色棉袄,上面连一件罩衣都没有。这样的小棉袄只能在自家窑里穿,只能在崖口上穿,这是不能穿到下面场子上去的,穿下去就叫人笑话了,这么年轻好看的女人,怎么能穿一件这样的小棉袄呢。月儿上炕打开炕架上的桐木箱子。
耀先有些心急,就说:“你慢慢换,我抱上新生先下去。”
“等一下,”月儿从箱子里先抽取出两件孩子穿的小衣裳说:“孩子也要换一换。”性格刚强的月儿总想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在许多事情上她们抬不起头,说不起话,但是在穿戴上不能让人小看。“那你拾掇,我先下去了,我把小板凳也给你捎下去,你把新生领上就行。”耀先等不及,给月儿招呼一声,提着两个小板凳就先走了。月儿给新生穿上一身过年才上过身的新衣裳,再找出一件细碎红花的洋布衫子罩在自己身上的小棉袄上。细碎红花洋布衫子一上身,月儿立马换了一个人似的更显得光彩照人,像是一位红艳艳的新媳妇。
小新生已经懂一点事情,他看着自己身上的新衣裳,再看看妈妈身上的漂亮衣裳,翘着小嘴问:“妈妈,是不是又要过年了?”
月儿弯腰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一口,不知是细碎红花衣裳的衬托,还是心情喜悦的原因,她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两片灿烂的红晕,真的就和涂抹上了红粉胭脂一样,白白粉粉的更美丽更迷人。“和过年差不多,快走,爸爸在下面等着咱们哩。”月儿说着牵着儿子的小手就向窑门外走去。
耀先手里提着两个榆木小板凳,从崖口上下来,在坡道上就和李中原碰到一起。李中原是个爽快人,一见面就搭了腔,他问:“拴娃今天你报不报名。”
“报。”耀先响亮而肯定地应一声,虽然没有一个村干部到崖口上来给他做工作,但是耀先从乡亲们嘴里把啥话都听到了,他急急地下来就是要报名入社的。这几天他非常留心在意,他估计着这一两天要开大会,这两天早晨起来扫街的时候他都特意把皂角树下的这片场子扫两遍,把场子扫干净,大家坐在场子上开会心里也敞快。
耀先和李中原相跟着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坡道上往下走。这时候坡道上的人就多起来,今天的会议至关重要,涉及到了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谁都要下来听听,不管是报名还是不报名,是入社还是不入社。耀先和人们相跟着下到坡道底的时候,就看见郭安屯手里扶着一杆长枪站在皂角树底下了。耀先的心就往下沉,看着扶着长枪威威武武地站立在皂角树的民兵队长,耀先心里一阵恐惧,脚下的步子迟缓下来,本来他跟李中原是并排儿往下走的,看见郭安屯,他脚下的步子一缓就落到李中原身后去了。耀先想藏躲在李中原身后从皂角树下溜过去,从民兵队长身边溜过去。谁想他溜不过去,民兵队长站在皂角树下就是专门等着拦挡他的。
李中原过来笑模呵呵地和郭安屯打一声招呼,走过去了。缩着肩膀躲藏在李中原身后的耀先低垂下头,紧走两步也想闪过去。“站住!”民兵队长一声吼住企图冲闪过去的耀先。
耀先收住脚步的时候,小腿肚子就颤颤地哆嗦起来,他怯怯地抬起头,瘦削的脸上除了恐惧就是苦苦的哀求。郭安屯轻蔑不屑地看着一脸牺惶可怜的耀先,一点情面也不给地冷冷地说:“滚回去,工作队的韩队长说了:社会主义的农业社不掺沙子,不收地主。老实回崖口待着去。”对耀先来说这不是被当头泼了一瓢凉水,而是当头挨了重重的一闷棍。凉水能让人清醒,闷棍只能让人昏厥。耀先脑子里轰响起一片乱嗡嗡的声音,就没有了正常的思维,脸更是惨白的像一张粉联纸。“去去去,听见没有,滚回崖口上去,不要在这碍眼。”郭安屯见耀先站立在面前憨傻了一样不走不动,就又吼喝一声。耀先苦巴巴地看一眼自己扫干净的场子,看一眼场子上聚起的人群,扭过身跌跌绊绊地逆着人流往坡道上的崖口走去。场子上的人和正从坡道上往下走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怜悯的眼睛,看着这个成为另类的人。
像新媳妇一样换穿上红衣裳,白净的脸上泛起一片灿烂红晕的月儿,手里牵着因换穿了新衣裳而欢势蹦跳起来的儿子从崖口上下来,刚拐上坡道就看见耀先步履不稳地从下面上来。“爸爸。”新生欢叫着张开双臂就要向耀先身上扑。月儿看着耀先像粉联纸一样惨白的脸色,就知道又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她站往脚的同时,把张开双臂想要扑出去的新生一把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汪汪不断的泪水就汩汩地流涌出来。耀先抬脸看见已是泪流满面的月儿,把提在手里的小凳子狠狠地摔出去,扑上去把月儿娘俩抱住哇哇地痛哭起来。
在耀先一家人在崖口上抱头痛哭的时候,下面场子上的会议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今天的会议就是与往日有些不同,干部坐的位置也有了变化。往常开会,吴根才总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条桌中间。今天他却翘着腿坐在了边上,坐在中间的是韩同生和郭安屯,吴根才和李丁民一个倚着一个桌角,坐在边上。会议也是由郭安屯主持宣布开始的,郭安屯一宣布开始,韩同生就扬扬洒洒地作起动员报告。满场子上肃肃静静的没有一点嗡乱的杂音,因为这个会事关重大,关系到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谁能不用心地听。
郭安屯的女人彩兰提着玉茭包皮编扭成的草片子挤坐在前面,她看着面向大家坐在桌子中间的自己男人那张黑黝黝的脸,心里感到格外高兴,夫贵妇荣,男人上了台面,女人脸上自然就光彩。彩兰心里甜滋滋美滋滋的,她才不听韩同生七七八八的讲话动员哩。彩兰手上拿着一个鞋底子,她抬起头听上两句,就低下头哧哧地在鞋底上穿纳上两针。卧马沟的女人凡是来场子上开会,手里都是要带着针线活的。男人闲下抽旱烟,女人闲下做针线。女人就没有闲下的时候,开会用的是耳朵,不用手,缝帮帮纳底底,女人手里啥时候也得有活。彩兰哧哧啦啦地在鞋底上穿纳两针,她知道男人脚上的那双鞋,烂的实在是不能再往人前去了,帮子开花后跟露底和济公师傅的鞋儿破帽儿破差不多了。哎,这个男人真费鞋,成天在河滩的石头路上跑个没够,能不费鞋,卧马沟的男人谁都没有她的男人每天跑的路多。彩兰手里纳着鞋底,心里就想着男人跑路多费鞋的事。想着就抬头看一下男人黑黝黝闪着亮光的脸,接着就把视线移下来,移到桌子底下去看男人脚上的那双不能再往人前去的鞋。“咦呀,”一看男人在桌子底下翘起来的那双脚,彩兰就在心里怪怪地叫一声。男人脚上是一双崭呱呱新的“踢倒山”,根本不是济公师傅那样的帮儿烂底儿破的烂鞋,“咋回事?”彩兰想不通了,前一两天男人在窑里吃饭的时候还举起一只帮烂底透的破鞋,没好气地埋怨说:穿上这样的烂鞋能到人前去?自己裹了底子还没纳完哩,他脚上咋就换上了新鞋。彩兰肚子里涌起一股酸涩的苦水,不用想不用问,这肯定是偏坡上的寡妇女人给她上的眼药。彩兰气汹汹地拿眼在人群里寻找起那个给她上了眼药的女人。
马桂花坐的地方离彩兰不远,中间只隔着三两个人。马桂花下来在场子上一坐下,第一眼就看见郭安屯脚上穿了她做的新鞋,肚子里就溢溢满满地荡起春潮。马桂花清楚地知道彩兰是一个刁钻难缠又好吃醋的女人,现在却败在她手里了。自己男人脚上穿着别的女人做下的鞋,对这个女人意味着的是啥?这就意味着羞辱和失败,意味着对自己男人和其她女人相好的承认。马桂花坐在人群里以胜利者的姿态蔑视着彩兰,等待她投射过来的目光,她敢肯定彩兰会用一种嫉恨的眼光盯视过来。马桂花等着,如果她真要把嫉恨的目光投射过来,那就佯佯不睬地抬起脸对着她看,看她能有啥法儿,她总不能在这大庭广众的会场上再驴毬马毬地撒起野吧。马桂花手里也拿着一个鞋底子,是女儿茅茅的小鞋底。她把鞋底子拿在手上并不穿针引线地去缝纳,她怀着一种少有的,只有处在她这种位置的女人才会有的激动等待着,等待着彩兰投射过来的含怨带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