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在桌子上忙着往一起加数的韩同生听吴换朝这么一说,抬起头抑止不住满脸的兴奋,说:“这好办,只要有粮食,别的啥也不用发愁。谁在门口喊一下,把郭安屯喊下来。”门口就有人扯开粗嗓子喊叫起来,正在坡道上领着民兵巡逻的郭安屯就应声提着长枪跑下来,等他呼哧哧喘着粗气跑进官窑,韩同生就把一张写好的纸条递过去,说:“安屯,你腿长,到下马河跑一趟,把这纸条给了粮站的许站长,让他马上把人和麻袋一起调过来。”
“行。”郭安屯拿了纸条就跑了。
今天是第三天,对工作的进度韩同生是相当满意的,第一天虽然有些冷场,让他有些担心,但现在看来啥问题也没有了,差不多的人家都把余粮数报上来了,而且和三个村干部估算的基本接近,完成任务是没有问题的。还有个别三两家没有报,吴根才和李丁民正在做工作,也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卧马沟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韩同生从心底里佩服起卧马沟的农民兄弟了。卧马沟是个小村,这次区里给卧马沟实际下的任务是六百石,不是八百石。八百石是他韩同生在路上拍着脑袋自己想出来的,韩同生下过乡,有一些基层工作的经验,他知道无论什么工作下来上面下达的任务一般都留有余地,而下面却往往又蕴藏着很大的潜力。这次粮食统购统销是全国统一的大行动,全国所有的乡村在同一时间里都进驻了工作队,马沟区委所有的干部都包点到村下乡去了,人手不够,又从县里和专署抽调来十几位干部,才一村一人铺摊开。正是因为这是一次大行动,韩同生才要好好地表现表现。在马沟区委他算是最年轻的干部,过去老周没当区委书记时他们的关系不算好,中间多少有过一些疙瘩。现在老周是区委书记,他就只有好好表现,用最优异的成绩证明自己。所以他主动要求到卧马沟来,卧马沟是个小村,村里的基本情况不复杂,他和几个村干部也熟悉,卧马沟的群众也都是基本群众,只有一户地主,这样的村子好开展工作。事实证明韩同生的选择是对的,他私自把区里下给卧马沟的任务从六百石提高到八百石,卧马沟的村干部又给他估出个八百八十石,他就要往八百八十石上去努力,超额的部分越大,他的成绩也就越大,工作中出了好成绩,对将来以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天黑前郭安屯从下马河回来,他不是空手回来的,他和粮站派来的两个工作人员雇了一辆胶轮轱辘车拉着几百条麻袋回来了。把麻袋刚从车上卸下来,韩同生就指着官窑里那一垛码放整齐的,每条毛裢布袋上都清清晰晰写着:“卧马沟村,郭耀先记”的二十毛裢粮食对郭安屯说:“安屯,叫人把这毛裢布袋解开,让粮站的两位同志验收一下,然后把毛裢腾出来,把麦子倒进麻袋里。”韩同生的用意是明显的,他不想让地主儿子的名字那么惹眼地一直立在官窑里,今天到官窑报余粮的人来来往往没有断过,无论是谁进了官窑都会惊惊讶讶地叫一声:呀,地主的儿子都把余粮交下来了,交这么多。韩同生不愿再听到这样的话,把地主的儿子摆在第一位,贫下中农往哪里摆。把麦子验收了装进统一的麻袋,人们就再看不见写了地主儿子名字的毛裢布袋了,也就再不会那样惊惊讶讶地喊叫了。这两天韩同生抬头低头随时都能看到码放在官窑里的二十袋粮食,看到这粮食和毛裢布袋上写着的名字他心里就有一些想法,刚开始还不一定,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来官窑里报数,随着小本本上的数字越来越接近他所要求的数量时,心里的想法就更多,就更觉得写了地主儿子名字的粮食布袋堆放在官窑里碍眼,他甚至觉得这是地主儿子故意卖弄的花招手段。
郭安屯一下就明白了韩同生的意思,他招手叫过两个人把装在毛裢布袋里的麦子往麻袋里倒腾,粮站的一个工作人员从解开口的毛裢里抓起一把麦子,由衷地说:“这真是一等一的好麦,粒饱颗满成色好,是今年的新麦,扬簸的真干净,没有一点点杂质,好麦好麦。”听了验粮的工作人员这样的话,韩同生和郭安屯就像听到女人洗锅时,勺子刮到锅底的“哧哧”声一样碜牙刺耳的浑身难受。崭新的棉布毛裢里没有粮食了,软塌塌地被胡乱地扔在地上,郭安屯把脏黑的大脚随意地踩踏地上面。
天渐渐黑下来了,官窑里亮起灯光,韩同生和吴根才、郭安屯凑在灯下核对记在本本上的数字,“总数够不够?还有没有漏报的人家。”手里举着灯盏的郭安屯热烈地问。“我查对查对。”韩同生也是热热烈烈地回答。
李丁民没有凑到跟前去参加他们的讨论,他坐在旁边的麻袋摞子上,点着烟袋抽起旱烟。他嘴里含着旱烟袋,扭脸看见后窑地上乱乱地摊扔着一片空毛裢布袋,有的还让郭安屯踩在脚下,他过去捡起一条看见上面写着的耀先的名字,就说:“安屯,人家那毛裢布袋都是崭新的,用完了给人家拾掇起来,咋就乱扔乱踩呀。”郭安屯没有吭声,只是把踩在脚下的一条毛裢布袋踢过。李丁民窝看郭安屯一眼,把散乱扔满一地的毛裢布袋一条条捡拾起来,叠放在一起。
韩同生也没有理会李丁民,他看一阵记在小本本上的数字,再噼噼叭叭地拨拉一阵算盘,对围在跟前的吴根才和郭安屯说:“差不多快凑够数了,户数还缺一户,我看缺下的是谁家。”韩同生又在灯下翻看起手上的本本。
“偏坡上的马桂花报了没有?”吴根才问。不等韩同生回话,郭安屯就急着说:“报了,报了八石,不算少。一个寡妇家能报八石不少。”旁边的李丁民冷冷地说:“别查了,虎林没报。”“对,是吴虎林没报。”韩同生正好也查对出来。他再把本本合住时脸上的表情就严肃起来,他扳脸冷声地问:“这个吴虎林想干啥?去,你们把他叫来,我和他谈。”
吴根才和郭安屯相跟着一起走进虎林家的场院,虎林的老爹老娘正在柿树下抹泪呢。“万泉叔,虎林呢?”吴根才先问一句。
虎林他爹万泉老汉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立在脸面前的两位村干部,哀哀地说:“虎林娃吃过晌午饭出去到现在没有回来,别把娃给逼出啥事来呀。”老汉说着就哀咳咳地嚎哭起来。
虎林吃完晌午饭就躲藏起来了,他没有躲到别处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才舍不得离开他的粮食呢,他让媳妇引菊瞒哄着家里人,把他悄悄地锁进存放粮食的偏窑里。引菊怕他一个人钻在偏窑里想不开再出点事,就不依他。虎林许下一大堆保证,引菊才把他锁进去。
虎林都往大麦囤里掺搅进几担河沙,知道是抗不住的,但他还是想再抗一抗,万一呢。
宽敞幽深的偏窑里堆放着好几个大大的麦囤,每个麦囤里都溢溢满满地盛满了黄澄澄的麦子,有上百石,好几万斤。堆满麦子的整个窑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气息,往常不管身上有多困乏,只要一走进偏窑,看着这一囤囤金灿灿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麦子,他身上的困乏就没有了,心里敞敞亮亮的流溢出来的就是喜悦,就是满足。偏窑里满当当的粮食真让虎林感到踏实,但是今天让媳妇反锁进来后,他再没了喜悦,再没了满足,更感不到踏实。他抱着脑袋圪蹴在高高大大的麦囤底下,第一次呜呜地哭了,后悔没有及时地把这些粮食出手换成土地,换成骡马,换成……
韩同生坐在官窑里左等右等,等不见吴根才郭安屯把吴虎林传叫下来,他就有些沉不住气。虎林是卧马沟存有余粮的第一大户,他一家能顶别的好几家,现在别的家都来报了余粮,独独剩下他一户,剩下最大的一户。韩同生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放任自流,只要把他的余粮收缴上来才能更多地超额完成任务,才有可能成为区里的第一。韩同生参加工作这么些年还没有当过第一呢。“走,真没有道理了,才土改翻身几天,就把共产党给忘了,就不知道自己是咋的有了余粮的。走,我就不信搬不动这块黑石头。”韩同生气冲冲地叫上李丁民也上了坡道,他已经想好了,三天里头干部们七七八八把好话都说遍了,他不听,不听就来硬的。让郭安屯带上民兵把他绑下来,看他还敢不敢抗粮,他就不信在小小的卧马沟里还有共产党管不下的人。
韩同生带着一肚子难平的火气,走进虎林家的场院,却找不到发泄怒火的人,他不能对着坐在柿树下哭天抹泪的老人发火,土改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家是儿子虎林当家;他也不能冲着虎林的女人发火,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他也不能冲着虎林的弟弟虎堆发火,基干民兵虎堆同志在官窑里早就把啥话都对他说了,虎堆说如果他哥不痛痛快快地把余粮卖给国家,他就和他分家另过。韩同生上来在虎林的院子里找不到发火的对像,一肚子的怒火没地方可出,他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走,他把虎林媳妇叫过来扳着脸严声问:“你家虎林到底干啥去了?”
要是旁的女人恐怕尻子一松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引菊是虎林的女人,早就让虎林排练出来了,她虽然心里也是很惊慌害怕的,但还是咬着牙没有松口,她说:“虎林心疼粮食,一个人蹴到坡上哭去咧,兴许一阵就回来咧。”
虎林不在,韩同生本来不想再说硬话,但引菊的这句话,把他压住的火气又给逗上来,他叉着腰当着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威威武武地说起大话,也是给引菊和虎林亮耳朵。“哭啥?交粮爱国,爱国光荣,他哭啥。回来你告诉他躲是躲不过的,他要再不下去,我就让民兵上来,软的不行,我就来硬的。你们也是土改翻身的贫农,大道理小道理我在会上早就讲透了,和大家伙一样报了数,把余粮交售给国家,啥事也没有,不然没有好结果,不信你就让他试火试火。”说完他扭过身走了。
这时候从崖口上传响起悠扬的唢呐声,今天在崖口上响起的唢呐与往日不同,随风从崖口上飘飞下来的唢呐少了往日的低惋忧伤,里面有了让人亢奋乐观的明快节律。
第二天在吴根才李丁民的再三劝说下,虎林才到官窑里找韩同生报了数。
上面规定要用一个月的时候完成的任务,韩同生在卧马沟用了十天的时间就超额完成了。美中不足的是全村只有郭安屯一家没有缴售余粮,这让韩同生生心里很不是滋味,郭安屯是党员是村干部,手里却没有余粮,开始他还不相信。和郭安屯吴根才分别单独谈过话了解清楚后,他上纲上线把郭安屯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批评有什么用,没有就是没有,批评也没用。
在这次统购粮食的运动中虽然没有收到郭安屯的余粮,但韩同生还是获得全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