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书不敢抗命,“是,殿下。”
他看了一眼双目赤红的季景辞,终是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大帐内很是空旷,季景辞却觉得呼吸甚是艰难,他望着桌案上首摆放的那本日常翻读的《宋集》,伸手缓缓翻了开来。
他折好的第一页,是陆游的《小舟》。
“小舟无定处,随意泊江村”这一句被墨笔滴了好几个小小墨团。
他折好的第二页,是赵师秀的《小舟》。
“小舟随处去,幽意日相亲”这一句也被他用朱笔细细写了好一排注解,每次空闲时想到她,他就翻开来注解一次,就这样,慢慢的就写了满满一整页。
没有折好的第三页,但是却有被撕掉的一页,他伸手反复触着那剩下的一点残页,只觉心痛不已。
从前他是很喜欢这首词的,可是自打她的出现,他再也不忍翻看那一页,甚至有一天,他亲手撕掉了它……
季景辞尽量让自己平静一点,缓缓合上《宋集》,照例将它放回案首。
铺纸,取笔,蘸墨……
他坐得笔直,在宣纸上用行楷一笔一画地写下那句他已许久不肯念出来的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注1】
写完一句又继续写,写完一句再继续写,不知道换了多少张纸。
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他自他母后去后学到的修身养性的最好法子。
可是这一次越写越难受,字迹也再无法保持横平竖直一笔一画,越写越凌乱,直至最后都是一篇一篇清瘦见形,枯笔连绵的草字!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可以在至亲去后放声恸哭。
他这半生甚是孤独,除去储君这个身份,从未有人因为他是他而加以重视关怀,唯有宋舟一人,从未承诺却又义无反顾。
然而这唯一的温暖,也被他弄丢了。
他做事从来一往无前,可是这一次却很是后悔。
若是带她去少康山……
若是当初不曾把她留在京都……
胸口有一种难言的悲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控制不住猛地落完最后一画将笔狠狠掷下!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嘴角传来一丝令人难以忍受的铁腥味儿,他以手作帕冷漠拭开。
“影书,你进来!”
“传孤命令,让虞方即刻点兵,准备进军京都!”
……
壬申年,三月初十,阴。
太子府詹事再次发出檄文,皇帝龙御殡天,章氏秘不发丧,齐王伙同萧元崇霸揽朝政,诬陷太子,败纲乱常……太子不得已整军以除奸逆,愿与有义之士同心同德,征讨逆贼,此行重在除其首恶,有悔之余,既往不咎,但有死不悔改者,杀无赦!特此昭告天下!
南大营全营将士第一个响应,统帅杜鲁明带领两万南大营禁卫军与太子羽林卫迅速合围进逼京都。
有了新型改良的精钢袖箭开路,京都守备本就不多,不少被之前皇帝驾崩的消息吓蒙了,百姓还自发替太子开闸门,羽林卫跟南禁军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直捣皇城!
大都督萧元崇跟齐王季景喻颓坐在朝明殿,看着四散奔退的禁卫,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金牛卫会如此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
长公士季令妤发髻微散匆匆迈进朝明殿,尖声喊到:“萧元崇,你给我站起来,只要再坚持一下,咱们还有机会,等表兄带着北大营的禁军一到,咱们前后夹击,一定可以扭转乾坤!”
大都督萧元崇一把解开肩上的铠甲,猛地砸向长公士,大吼回应:“没了!不会有援军了!现在都未收到回信,我萧元崇已经被放弃了!”
长公士摇头,大为不信,“怎么会……怎么会……”
萧元崇一把扔了手上的残兵,伸手拉扯着身上的甲胄,“呵呵,说不定这会儿他萧元崀已经向季景辞投诚了,都是你养的好女儿!”
一听这话,长公士不服气,“怪我?!难道不是该怪章氏那个蠢货!好好的人都能给放跑了?!不然怎么会传出去?还怪我女儿?”
长公士气急,尖叫一声,扑在齐王季景喻的身上捶打起来,“也怪你,也怪你,我好好的女儿交给你,你把她逼成了什么样子!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季景喻本在城楼上被炮火击中,胸口受了伤,这会儿被长公士捶打到了痛处,他气急了忽地站起来一把将她狠狠推开。
“你算个什么玩意儿?!竟然指责本王跟母后!”
季景喻顺手提了一把刀,指着长公士,“信不信本王在乱军进来前,先一刀剁了你!”
长公士一时间难以置信,在她面前向来恭敬有加的季景喻竟然敢如此凶神恶煞的看着她。
她求救似的看着萧元崇,可惜萧元崇完全不理不睬,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觉得季景喻拿刀指着她有什么不对。
长公士恣意人生四十载,还是第一次被人威胁,她看着季景喻胸口还在渗血的纱布,顺手抄起旁边的椅子就砸了过去。
“阿喻!”章若华眼见着那凳子就要砸到季景喻,她尖叫一声扑了过来,却好巧不巧那凳子直接砸到了她的背上。
季景喻赶紧扶了她,“母后!”
章若华觉得肺腑都似乎被砸碎掉了,可是她已经顾不上了,她看着季景喻胸口的鲜血,心疼的拿衣袖挡着,“太医呢?怎么不传太医?”
她艰难转身朝殿外大叫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给本宫传太医!”
宫人都忙着去投诚了,哪里还有人理她?
眼见着她情绪激动,季景喻忍着痛拉了她到一旁,“母后,母后,你先别说话,你听我说,别叫了,这宫里的人都四下奔散了,季景辞的人很快就会杀进来,我不是让李安去接你了吗?你怎么不跟他走?你快先走吧!”
章若华闻言拉住他,她半路逼迫李安,就是为了找到季景喻,他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我不!你跟母后一起走!”
季景喻颓唐地捂着胸口,“我是走不掉的,季景辞会追我到天涯海角,带着我只会是个拖累,你先走!”
章若华抱紧了心爱的儿子,哭道:“我不!我不!我已经放弃过你一次了,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两人就这样拉扯着,长公士看着这一幕,冷冷笑出了声。
忽然,殿外传来了一阵阵快速靠近的脚步声,几人还当是季景辞的军队打进来了,正慌神,见到汹汹进来的是金牛卫统领戴荃,都松了口气。
萧元崇更是突然来了精神,他抄起残兵上前喊道:“戴老弟,原来你还在!咱们再……”
他话未说完,就被戴荃一刀给削掉了脑袋,长公士跟章若华吓得尖叫起来。
戴荃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将萧元崇的脑袋举了起来,高声道:“太子殿下有令,驱除首恶,有悔者既往不咎!”
一时间金牛卫纷纷上前将齐王等人捆了起来,长公士的尖声咒骂也被淹没在群情激愤中,卫兵架着他们就往宫门投诚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苏轼.宋.《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