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早就在很久以前被活生生挖走了,如今又来悲痛个什么?

温姝照旧每每得空便去皇陵,他去的多了,看守皇陵的守卫都认得他,人们一边笑话温姝如今作着深情给谁看,一边又笑脸唤一声温侍郎,消息传进了宫中,皇帝也只是摆手道,“随他去吧。”

似乎与隆庆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隆庆活着,他去的地方是公主府。

隆庆死了,他去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坟。

隆庆吹的曲子他学会了,却吹不出潇洒风流的江湖气。

他撑着红色的伞立在雨中,就像曾经撑着红色的伞立在雪中。

这一日温姝下了朝,他在晃动的软轿中疲倦闭上眼睛,市井中鼎沸的人声并没有让他沾染半分生气,暖日怠惰地洒在轿帘下,轿中的人却恍若置身阴间。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传来了响动,软轿停了下来。温姝蹙眉,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虽说温姝尚还年轻,却已几经淬炼,外人面前言谈已隐有威严,又是今上眼中的红人,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旁人不敢怠慢,连忙回道,“有一女子拦轿,怕惊扰贵人。”

温姝掀开了帘,便见前方一素衣女子模样狼狈落在护卫手中,面颊脏污头发蓬乱,俨然正是当日别后遍寻不到的锦珠。

锦珠抬眼落下两滴泪来,冲散面颊的污迹露出本便雪白的皮肤。

温姝心头一颤,旁人只见这少年得志的侍郎大人与乞丐般的女子无言对视,恍似一别前世今生。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隔着的是隆庆沉甸甸的一条命。

锦珠跟着温姝回了温家。

温姝沉默地遣退下人,听锦珠道明她这些时日所经所历。原来锦珠当日离开便在附近客栈中等到公主被幽禁的消息,本想那几日回来却不料家中母亲摔伤了腿,便回去照料两日母亲,谁知刚一回来便听闻公主发丧的消息,遂直往温姝处找来,锦珠攥住了温姝的衣袖,“殿下当真……”

温姝心脏一痛,闭目答:“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手腕上有我系的佛珠。”

锦珠满脸都是泪,慢慢冷静下来,“殿下是男子身,出事后仵作必定验尸,定然瞒不住,到现在仍旧没有动静,是否这里面有文章?”

温姝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

锦珠口中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混沌的大脑却无法将其中的含义仔细分解,以至于他的神情罕见呈现出呆滞的状态,到后来艰难从中挑拣出一个关键信息,隆庆有可能没有死的时候似哭似笑,喃喃念叨着两句,“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当夜温姝让锦珠见了那名验尸的仵作。

验尸的仵作京城人氏,官拜太医署,锦珠以公主府旧人的身份拜见,一见此人便泪珠滚滚而落,“我乃公主府旧人,忽闻噩耗这才前来询问您一声,公主走之前可还体面?那尸体当真确定是公主?万一不是我家主子呢?”

仵作已经年迈,他怜悯地看着锦珠,“姑娘节哀,长公主去前并不体面,被一刀割断了脖颈,玉体被野狗啃的面目全非,年纪性别服饰都对的上,又怎么会不是你家主子呢?兹事体大,出了差错是杀头的大罪过。姑娘别砸我的饭碗了。“

锦珠心中大喜,面上却带悲怆之意,”多谢老先生,还望今日我来见您一事切莫外传。”

仵作笑一声,“姑娘且放心,我们这一行的规矩老头子还是知道的。”

温姝在府中候着,眼睛盯着烛火,看着鲜红的烛泪化成灼烫的蜡水,他的心脏也似乎在油锅中不断煎熬,直到锦珠回了府中附耳道,”是女尸。”

温姝收住颤抖的手指,重重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沁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兴平十三年六月,官员内部调整,温姝以工部侍郎之身兼登闻鼓院司谏,手中真正有了实权。他是从登闻鼓院走出来的人,如今再度回来便站上林奉儒当初的位置,人们都看出来陛下对他的器重。自古以来美貌总与流言相伴生,若温姝相貌丑陋,也便没有什么流言,偏偏生的面若桃李,便自然有人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蜚短流长从来不绝。

温姝外头的官声不好,即便做了好事,天下人也并不感激,因为他并不干净的出身,因为他早年卖父求荣的过去,在扬州尤为最。自入仕途起便扣上了长公主府面首的帽子,这帽子即便长公主府已经消亡,加诸于身的枷锁也不会就此消失。

当年与他一道高中的前三甲如今各走各的路,有人外放有人高升,只有温姝一人能在皇帝面前说的上几句话,外放的羡慕,高升的嫉妒,又有传闻说温姝近些日子似乎得了太后的青眼,时常招入内宫中面见,这小小的侍郎如今已然在陛下的提携下举足轻重,无人再敢随意侮辱了。

关于太后对温姝的善意外人传闻不断,却只有温姝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