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斗法

不是柏砚信不过皇帝,而是其中牵连甚广,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怀淳,而且……秉笔太监亲自处理的事儿,与皇帝又有多少分别呢?

他相信怀淳明白自己的意思。

成阳机灵,没多久就捂着肚子借口要去出恭,柏砚“一脸不耐”,管家也没有多想,比起一个小奴才来,柏砚才是手掌大权的,将这个盯好才是最重要的。

眼看着越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走,管家脸色越发难看,“大人,那边乱得很,还是勿要继续往前走了吧,恐怕会污了您的鞋袜。”

柏砚不为所动,“我既受命于圣上,便应鞠躬尽瘁,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且让开,也好早日看过之后我好交差。”

管家还是有些犹豫,柏砚示意手下人将他拉开,自己毫不在意的一脚踩进烂泥里。

淅河横穿永州府,另有越河在此处交汇,周边多丘陵,所以河道弯曲多急流,加之前段时日暴雨倾覆,原本便孕育九府六十七县的越河水位猛涨。

柏砚研究过此地的河道,原本就是汛期多洪的地界,但是前朝工部尚书是个眼高手低的,他一力揽下筑堤的重任,却生生毁了这边河道,强行筑起十三道河坝。

曾有大禹治水便以疏取代堵,但是那位工部尚书却偏行其道,非要在两河交汇处硬生生加了三道堤坝。

若是前几年还好,毕竟雨少,可是今年入秋,永州府天气便多异常,几场雨下来,越河、淅河的水位生生高至十多米。

河边便是良田千亩,原本是百姓收获的日子,但是洪水过境,什么都没有留下。

柏砚目光所及,水过潮退,田中淤泥积下厚厚一层。

“唉,庸生误民啊!”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叹气。

柏砚敛了眸子看他,试图与他搭话,“老伯,您可是这村子的人?”

老人不语。

“我自郢都而来……”柏砚又加了一句。

那老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但却起身往另一边走,颤巍巍的声音溢在风中,“一丘之貉,同流合污……苍天无眼,难行昭彰……”

“大人,这老头……”侍从有些生气,摆明了这老头就是意有所指。

柏砚按住他,“别胡说,待会儿帮我引开方府的人。”

未有多久,方府管家就丢了柏砚的踪迹,他有心要找,但是别说他自己,就连手下的人都被绊住。

柏砚摆脱了管家的盯梢,身子都轻快了不少,循着方才的方向,他慢慢走进村子。

洪水过境留下的痕迹犹在,房屋倾倒大半,道路上的泥泞一脚踩下去直接能没过脚。柏砚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去,人烟寥寥,村里孩子衣衫脏污,小脸上满是污泥。

“哥哥,有吃的吗?”一个孩子胆子明显要大一些,旁的孩子都缩着不敢过来,只有他,揪住柏砚的衣袖,小声道,“我饿……”

心中像是被戳了一刀,柏砚满是酸楚,他摇头,“我现在身上没带吃食。”

那孩子松开他的衣袖,光亮的眸子黯然。

一瞬间而起的无力感朝他侵袭而来,他从前都是眼高于顶,从来不怕什么,但是直到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孩子忽然暗下去的眸子生出满腔愧疚悔恨。

如果……当初听到消息便去努力争取,是不是这些孩子便不会这样凄惨?

若是早一些安排,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毫无生的指望?

明知答案是否定的,柏砚还是唾弃自己的无能。

“人活一世大多庸碌,自然也是这样朝不保夕,明明前一刻衣食无忧,但是下一刻可能身无长物……”

那个老人再次出现。

柏砚顺着声音看过去,恭恭敬敬一揖。

“你这小子心思诡秘,城府颇深。”老人拄着拐,“但是难得的眸子清亮,是至诚之人。”

柏砚温偃愣了下,前半句是大多数人给他的评价,但是后半句,只有平津侯这样说过。

说来也唏嘘,连柏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他性子多变,不去害人已经是祖上烧香,要是指望他君子一般,连他自己听了都能笑出声来。

可是平津侯那时摸着他脑袋,一字一句认真道,“这世间多得是心怀不轨之人,弑杀者、自私者、阿谀者、鄙人者、可怜者……形形色/色是人间百态,但我却觉得你是除其之外的另一种人……”

柏砚那时年纪尚小,不懂那么多,只是仰着头疑惑问,“另一种人,是什么人?”

“至诚至信。”平津侯捏了捏他的鼻子,“或许你天生冷情冷性,但是我知道,你这孩子心怀坦荡,具有一颗包容的心,这颗心……也是滚烫的。”

“至情至性么?”时过境迁,柏砚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起这句话,但是他却觉得平津侯是看走了眼,他这样无能,如何担得起那四个字?

“老伯,我来找您不为其他,”柏砚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扯开话,“永州府的水患您可知是怎么回事?”

他方才循着河道看了一圈,虽然不懂水利之事,但是有些事情实在破绽百出。柏砚不能相信别人,也信不过自己的推测,说不清是为何,他隐隐觉得来找这位老伯就能有答案。

老人眼窝深深凹进去,手指颤颤巍巍的,“永州府不该有这一灾啊!”

一句话,柏砚心脏沉下去。

不是天灾,便是人祸,而这一切的源头……

“大人应当是自郢都而来吧,”老人靠着墙坐下,“其实在看到大人的第一眼,老夫便知你不是方粤之流,他们都是些毫无人性的东西,为了名为了利,不惜毁了永州府……可是,老百姓们有什么错啊!”

柏砚袖下的手紧攥。

老人还在说,柏砚脸色越来越难看,若说之前还是无端揣测,那么现在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半月前。

“大人,依着那位的意思,已经准备好了,只能明日大雨一下,一切水到渠成。”

方粤手边好几个大箱子,另有其他物什还在一箱一箱的往里抬。

“说来,这次是老天给机会,我在永州府任上这多年,尽受了污糟事,这下不狠狠捞一笔怎么对得起多年苦心经营,只是浪费了那万顷良田……啧啧,若是换成银两,该是有多少……”

方粤兀自感叹,身旁管家凑近,“大人这便想岔了,都说奇货可居,这米粮若是多了积压在库里,那岂不是就没有机会涨价了,大人要是想在这上边捞一笔,那可就不易了。”

“你说得对,东西只有少了才有人知道它的珍贵,”方粤随手拿起一个银锭子摩挲,“也只有银子能让我安心……”

方粤满足不已,管家跟着笑,“再等几日,一切便是大人的了,到时候坐地起价,端看大人心情。”

“啧,想着就让人心情快意。”方粤嘴角勾起笑,“只是,永州府水患一事何时报上去,我还得再想想,时候早了敛不下多少银子,时候晚了又怕被人拿住把柄。”

方粤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管家恰时上前,“这上报的时候不能误了,可若是……水患加上匪患,到时候可不是我们不作为,救灾需人,剿匪也需人,两头兼顾不得,若是耽搁一二……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管家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攒起来了,方粤先是皱眉,而后就恍然大悟,他拍拍管家的肩膀,“还是你想得周到,这匪患究竟有多严重,何时能清缴个干净,最后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么!”

“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也有那位贵人帮我们遮掩一二,毕竟互为得利的事儿,总不能只叫我们往前冲,那位躲在背后数银子吧!”

方粤越想越兴奋,他在任多年,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平白不知损失了多少银子,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把,只要按照他们计划的,最后定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管家亦是明白方粤的意思,他同样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到时候就看老天能庇佑多少,只要事事如意,以后半辈子都不须再愁了。

“……原本村上的人都没有想到会在半夜溃堤,大雨那几日,有经验的人便差使村上的年轻人去堤坝查看情况,虽然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但那堤坝几经重筑,就算毁了,也不会将整个村子淹了,但是万万没想到……”

“小鬼难防啊!”老人叹息,“人命当真就不如身外之物重要么?!”

柏砚眸子赤红,这会儿恨不能手刃方粤那些人。

“独木难支,更何况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拼得过那些畜生,在村子被淹了之后,我们便计划找几个年轻人往郢都送消息,但是方粤那老奸巨猾的东西买通了村上的人,提前得到消息,直接将所有路给封了,对外传言,大雨致使官道难行,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听到这儿,柏砚便对得上了,之前他问过严儒理,对方便是听说官道泥泞难行,现在看来,尽是方粤的手段。

“事到如今,方粤也已经知道瞒不住了,他现下怕是要狠下杀手。”

老人看着柏砚,慢慢跪下,“大人,老夫自知命不久矣,如今别无他求,”他颤巍巍地指着周围寥寥几人,先前那几个孩子在角落缩着,唯唯诺诺像小鹌鹑似的,“只求大人能护佑他们平安,好歹,好歹留个后人,以后孤坟也能有人烧个纸。”

柏砚将人扶起来,“老伯就是不说我亦是拼尽全力也要做到,没能早早救下更多的人,我已要抱憾终身,若是连他们都护不住,怕是再无脸面回去。”

“大人,老夫知道自己太过自私,但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浑浊的眼中蕴着热泪,柏砚心都揪在一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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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粤忙着转移银两,等到他知晓柏砚已经得知所有事后,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那么一个文弱书生你们都看不住!”

原本柏砚提前到永州府就已经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今他将一切都知道了,再往后他能落得什么下场都不用想。

“大人,不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弄死,对外就说他水土不服,一头栽进水里溺死了。”

旁边有人支招。

方粤却有些犹豫,“怀淳公公和太师府那边,若是问起来,我要如何应付?此事瞒得了别人,可是瞒不了那两个老奸巨猾的,一旦触了他们的霉头,怕是落不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