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最终熬了过来。除了命大,全靠一个负责给他做饭缝补的老妈子。那老妈子眼花耳聋,弓腰驼背,在府中也是个怪异存在,上下人等当面唤她“冯婆婆”,背后唤她“疯婆婆”。她平素独来独往,不发一言,身份来历未知,只因做的桂花糕好吃,被王爷留在府里。卫阳王夫人早就看不惯这个神神道道的婆子,便将她分给谢无风做饭。
后来回想,谢无风断定那个“冯婆婆”必是个扫地僧似的高人。她很少和谢无风说话,只在谢无风被仆役扔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两眼,或是掀起他的眼皮,掰开他的嘴巴观察一阵,随后漠然地离开。不一会,一碗 糊糊的药汁便被端了上来。
谢无风就这样在卫阳王府过了两年,梁又楠对这个“玩不死”的弟弟逐渐失去了耐心,尤其是无意间听见父亲和镇南将军密谈,言语间对谢无风很是愧疚,想将将军之女许配给他后,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娼|妓的儿子怎么配得上林家小姐!”梁又楠在园中大声嚷嚷,叫来浑松劈头盖脸地骂:“你这个没用的狗!他吃了那么多毒药,怎么还不死!”
浑松跪下磕头,给梁又楠献上一颗叫做妖木的毒药,说是不出十日,谢无风的全身关节将变得僵硬无比,再也没法活动,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转一转眼珠子。
梁又楠这才痛快了,抚掌大笑:“这个好!我喜欢木头人!”
当天,府中所有仆役奴婢齐聚一堂,见证这一重大时刻。谢无风被强行塞下一颗黑色药丸,味道怪极了,苦涩中带着雨后树木的湿润气息。吞咽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些人,把他们的相貌一一刻在脑海里。
那天谢无风“完好无损”地回到偏院,冯婆婆围着他转了两圈,没见任何异状,头一次开口:“今天给你吃了什么?”
她的嗓音非常沙哑,谢无风愣了好一会才想起回答:“不知道,听说叫木头人。”
他声音不大,据说耳聋的冯婆婆却听清了,脸色骤变。她拄着拐杖往后厨走,微微摇头,自言自语:“我也救不了你了,能吊一日是一日吧……”
接下来几天,谢无风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全府上下热切地围观,有的小厮还推他两下,见谢无风踉踉跄跄,便兴奋地大叫:“起效了,起效了,真要变成木头人了!”
十日后,谢无风没有变成木头人,梁又楠和卫阳王夫人却被梁任山数落了一顿。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流言蜚语,说谢无风受了欺负,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当晚来到谢无风的院中,拉着他的手,掉了几滴眼泪。
他走之后,卫阳王夫人来了。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她揣着手炉,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张开血盆大口,问谢无风:“我对你怎么样?”
谢无风紧紧地攥着拳头,目光中的恨意比窗外的鹅毛大雪更冷,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卫阳王夫人一怔,忽然间感到了恐惧。一直以来她都坐在最高的看台上,喝着茶吃着点心,远远地观望这个肮脏的杂种满地打滚,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双眼睛里迸射着寒星。
她掩饰着心底的恐慌,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那我就再做一件好事,送你去见你娘。”
谢无风被蒙住眼睛,由浑松带出王府。那个恶仆用粗壮的手臂将他圈在怀里,翻身上马,一路向城郊奔去。
那天夜里京城下了好大的雪,足足积了一尺厚。谢无风被丢在荒山野岭中,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他用冻得乌青的手指解开蒙眼的黑布,循着马蹄的印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寒气钻入骨髓,唤醒了妖木之毒,二者纠缠在一起,让他的脚步越来越迟钝。
最终谢无风摔倒在地,冻僵的身体硬邦邦地伸展着,他不甘心地睁着眼睛,看见一片混沌的天空中,无数惨白的雪花狂乱起舞,它们组成一张张人脸,愤怒的、痛苦的、绝望的,其中也有谢问雪,依稀就是这世间的所有冤魂。
谢无风对这一幕印象很深,当时他已陷入昏迷,三魂七魄被勾走一半,是赤尾仙人强行从鬼差手中抢回一条命。
因为冻得太狠,寒气和妖木之毒混在一起,侵袭经脉,深入骨髓,无法拔除,所以谢无风虽然活了过来,却仍在鬼门关外徘徊。
他习武,一开始根本没想着报仇,只是为了续命而已。赤尾仙人传他《火阳经》及《散功大法》,练成炙热真气,疏散至四肢百骸,以压制寒气。早年他修为不够,真气压不住寒气,妖木之毒便随之发作,弄得十分狼狈,幸亏天资聪颖,又勤练武功,这些年越发游刃有余。
一阵凉风吹过,四野里寂静无声。
谢无风挑挑拣拣、轻描淡写地讲完了以前的经历,出神地盯着头顶的夜空,直到一声抽泣唤回他的思绪。
他微微偏过头,看到纪檀音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
“你哭什么?”谢无风笑着掐了一把纪檀音的脸蛋。
纪檀音已经憋到极致,被谢无风一碰,两汪眼泪便满溢出来,扑簌簌往下流。他搂着谢无风的脖子,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锁骨处,肩膀轻微耸动。
“阿音又投怀送抱了,”谢无风轻轻拍他的背,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了,变成一种藏着悲伤的木然。
纪檀音哽咽道:“我一向以为,有爹娘的一定比无爹娘的幸福,今日才知……我至少有师父,而你……”
“我也有师父啊,”谢无风一顿,语气变得轻快了些,“虽然脾气古怪,但人很好。”
纪檀音在他衣襟上蹭了蹭,飞快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现在心情复杂,生怕谢无风又说那些暧昧的浑话,垂下眼帘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