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唤一声……咳咳咳……唤声爹?就一声?”

珠娘顿时愣住。他们认作父女已经几年,栾老拐在外头虽然油滑无赖,珠娘却知,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疼惜,远胜过那个亲爹,可不知为何,她始终唤不出口来。

她见栾老拐望着自己,吃力喘着气,满眼渴念,犹豫了半晌,才轻声唤了出来:“爹……”

“哎……好,好……咳咳咳……好女儿!这眼总算能闭上了。”栾老拐吃力露出些笑,但随即又露出忧色,“这回这场大战难哪!上回勤王兵马聚结了三十万,这回城中只有三万兵,金兵却来了八万。爹若不在了,你可咋办?爹不能死,爹要守着女儿,爹不能死,不能死……”栾老拐连声念叨,声气却越来越弱,最后再无声息。

珠娘冻住在那里,自己原先没有魂,这两年才有了。此时,却又随着这个爹去了……

楚澜随着千名壮士,一起奔出了戴楼门。

那夜,梁兴救出他们夫妇,助他们翻墙逃走后,他背着妻子奔了大半夜,天快亮时,他才放下妻子,却发觉妻子已经死去。他痛哭了一场,将妻子埋到草坑里,随即逃离了京城。

这几年,他如游魂一般,四处飘荡,上个月才回到京城。他皮肤早已晒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并没有人认得他。他偷偷回到自家那庄院,却发觉那里已经荒败不堪。他在京城闲逛了一个多月,正准备离开,金兵杀来,围住了京城。

他瞧着城中那些人惊慌焦乱、城上兵卒拼力厮杀,原本无动于衷。直到昨天,他见到一个人从城头快步走了下来,浑身是血,却脚步轻健,是梁兴。他顿时呆住。梁兴本没有留意他,见他神色异常,才多看了两眼,随即认出了他。

“楚二哥?”梁兴快步走了过来。

他想躲开,已来不及。

梁兴打量了他半晌,才开口问道:“城中兵士只有三万,如今已伤亡大半。士气已经低落难振,金兵却正在强攻这戴楼门。守将正在招募敢死之士,明日出城突袭。楚二哥愿不愿意一战?不为其他,只为你自家。”

他原本仍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忽然一颤。为自家?那些年,他私占了摩尼教公财,事事都是为了自家。可到头来,一无所剩。这几年,他忘了自家,浑浑噩噩,了无生趣。梁兴这时却又说,只为自家。自家是谁?

他茫茫然笑了笑,随后转头走开了。走了许久,忽听见争嚷声,是一大一小两个孩童,为一块饼,扭打起来。一个更大的孩童走了过去,强行分开了两人,替他们评理:“他小你大,这饼若不是他的,他敢和你争?把饼还给他!”那大些的孩童只得把那块饼给了小的。

楚澜看到,忽然怔住,自己儿时也如这个评理的孩童,见到大欺小、强欺弱,忍不住便要上去帮那弱小,是何时变成了个自私薄情之人?再想到梁兴方才所言的“为自家”,忽而发觉,儿时那个自家,去评理、去助人,并不为自家,却正是自家。依着本心,让自家站到公处、正处、明处,才成个堂堂正正的人。丢了那本心,再富、再奢,身旁拥的人再多,却仍是躲到了孤暗处,心里一团黑,哪里还见得到自家?

想明白这条后,他心里顿时一阵悲,悲自己这些年的所迷所失。

他忙转头回去寻梁兴,却四处都寻不见。他便等在那戴楼门下,一直等到今天,终于见梁兴挎着刀,大步走了过来。

他忙迎了上去:“我去。”

“好!我去给你寻把刀来。”梁兴转身上了城楼,不久便拿了柄朴刀回来递给他,“你善使这个。”

他接过那朴刀,竟手生之极。梁兴也迅即瞧出,便拉着他到城墙下僻静处,在雪地上与他过招。练了许久,他才寻回些旧日功夫。

梁兴笑着说:“杀金兵已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