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在岳父家中等候消息。
昨天,他赶到孙羊店,想再打问打问冯宝的事。二月初,冯宝曾与一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孙羊店吃酒,那店里大伯只听到二人谈及应天府,之后冯宝便去了应天府匡推官家,被刺了耳洞,穿了紫锦衫,送上了梅船。冯赛原本想赶到应天府,去问那匡推官,但此事重大且隐秘,匡推官自然是受了别人指使,贸然前去,恐怕一个字都问不出。而孙羊店那中年男子即便并非主谋,也是紧要之人。他想,孙羊店的人记不得那中年男子,孙羊店周围的人或许有人曾见过。
他到了孙羊店,挨次去四周店里打问,可时隔两个月,没一个人记得。一圈问罢,冯赛只得弃了这念头。正在街头思忖,忽听到有人唤,抬眼一瞧,是那三个闲汉,管杆儿、黄胖和皮二。
三个人抢着问话:“冯相公,那些钱你追回来了?”“八十万贯全追回来了?”“有人说,那些钱一直放在烂柯寺里,可是真的?”“剩余二十万贯在哪里?”
冯赛原不想睬这三人,却忽然想到他们人虽滑赖,却最善钻探,曾帮孙献打问到过许多隐情,便笑着说:“那事已经揭过,你们又全都知晓了,便无须再说。眼下,我另有一桩事,你们可愿帮我?”
“什么事?”
“打问一个人,那人中等身材,微有些发福,胡须又黑又浓,说话斯文,似乎是个官员。二月初他和我家弟弟冯宝曾在这孙羊店里吃酒。这三贯钱,你们一人一贯,作脚钱。谁若能打问出那人,我再加三贯。”
三人原本还要耍嘴,见到那三大串钱,嘴顿时咧开,各抢了一吊,忙争着分头去问了。
冯赛一直不喜拿钱驱使人,如同用肉逗狗一般,不但贱视了他人,连自家心中待人之情也随之凉薄,但偏偏有许多人,只能拿钱打动,并将此视为世道当然。之前,冯赛对此至多报以叹息,经了这一场大难后,心似乎柔脆了许多,看着那三人各自奔到孙羊店及四周店铺里,拽住人问个不停,哪怕被人厌弃,也赔着笑不肯罢手。他心里涌起一阵哀怜,却不知该如何才好,也不愿多看,便上了马,转身离开,心头却随即升起一个疑问:此事你能转头离开,那些避不过、转不开、离不得的事,又当如何?
他闷闷回到岳父家里,关起院门,独坐在檐下,一边等候消息,一边不住寻思那个疑问,却心头茫然,始终寻不出个正解,又停不住,痴症了一般,直坐到天黑。夜气升起,身子微寒,他才醒转。忽而记起儿时在村塾里,常向那教授问些没边际的话。那教授被扰得焦躁,便翻开《论语》,指着其中一句,大声念给他:“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并说:“这世间道理,都在这些经史里头,好生习学,读遍了它们,天下便没有你不知的!”
回想当时情景,冯赛不由得笑叹了一声。天地万物之理,倒还好说,不知,并不搅扰人心,也不妨碍存活。这人间之事,不知,便寸步难行,而且,人心莫测,世事万端,经史所记,哪里穷尽得了?如苏东坡,世间之书,哪怕未读尽,却也胸藏万卷,论学识,本朝当属第一。他读书读到这地步,依然仕途坎坷,解不开那些人间烦难艰困。
不过,许久没有读书,去翻一翻,或许能得些启发?他便起身走到后头邱迁的书房里。邱迁虽无心应举,平素却爱读书,特地在后院辟了这间书房,里头藏了几架书。冯赛点亮油灯,照着寻看架子上那些书,看到有一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便拿下来,坐到桌边翻寻。心想,我既然在问“又当如何?”,便先看看“当”字该如何解。他翻了一阵,寻见了“当”字条:
當者,田相值也。
许慎是从字形来解,有些费解。冯赛细想了想,才大略明白其中意思。“值”有值守之意,田必有界,划界分明,方能分清你田与我田,各自值守,互不侵界,才不会错乱起纷争。“值”还有价值之意,划界必有尺寸,有尺寸才能衡量价值,才好交易。看来这个“当”字,源于田界与尺寸,引申出正当合理之意。人人各守疆界,互不相犯,对等交易,便是正当。
冯赛心下似乎豁然,其实不必多虑“又当如何”?事来时,先辨清疆界,疆界分明了,是非长短也随之清楚。那时,当争则争,当卫则卫,当容则容,当让则让。
自己以往为求和气,时常模糊了疆界,自然留下许多隐患。比如柳碧拂,自己与邱菡夫妻多年,虽未明约盟誓,彼此却已有共同疆界,这疆界不容第三人侵入。自己却将邱菡不言语视作默认,引了柳碧拂进家。如今看来,邱菡不言语,其实是无力争执,只能默守住心底那疆界,自己则是侵疆越界、毁约失信。自家的田乱了疆界,旁人自然会趁机侵占,李弃东便是由此乘虚而入。
想到此,冯赛一阵愧疚,越发渴念邱菡母女,但捉到李弃东前,绝不能去见她们母女。过往难追,只能尽快了结眼前这事,重新修补好这疆界。
于是,他收束心神,重又细细回想李弃东前后经历,尤其是顾盼儿之死,在其中找寻线头。
他正在凝神默想,忽听到前头有人敲院门,出去开门一瞧,昏黑中,一个身影如同一根扫帚上挂了件旧衣裳,是管杆儿。
“冯相公,我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