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清坐在十千脚店后院那棵槐树下,一边吃茶看书,一边静候。

这时已过午后,虽已来了几拨住店的客人,却都不是要等的。周长清平素难得为事焦忧,这时却也有些坐不住了。手里那卷《史记》一直停在《绛侯周勃世家》那一页,始终翻不过去。他不禁自哂一笑,如此经不得阵仗。

他定了定神,读过了那一页。其后所记是西汉名将周亚夫平叛七国之乱,率军坐镇昌邑,不论叛军如何挑衅,均不动如山。一夜军中噪动,周亚夫却安卧不睬,第二天,混乱自息。周长清读到此处,越发自愧,放下书卷,抬头望向绿槐碧空。

他极赞赏冯赛这计策,用那八十万贯钓引出李弃东和谭力四人。昨天冯赛捎来口信,说谭力四人中的一个果然去过范楼,打问出了汪石被害一事。如此,谭力四人与李弃东果真成了仇敌,他们心怀大恨,必定会极力寻见李弃东。巨款加大恨,钓出他们的胜算便增加不少。

想到那八十万贯,周长清不禁笑叹了一声,造化果真弄人。那李弃东如此精细聪智,竟这般轻易便丢了这笔巨款。这些钱又被冯赛当作无用之物,随意丢在烂柯寺,玩笑一般。

那谭力四人若细想一番,应能推断出:李弃东自然不放心将八十万贯交给别人,清明那天一定会携带身边。他们轻易便能打问出,李弃东那天遭遇意外,被炭商吴蒙强行捉走,马和袋子寄放到了曾胖川饭店。

眼下最关键一条是:他们是否都已知晓,那八十万贯放在烂柯寺中?

周长清得到冯赛口信后,立即去了旁边的川饭店,向店主曾胖打问,是否有人来打问过柳二郎那匹马?曾胖说:“怎么没有?前两天,先后有两个来打问过。那马冯相公骑走了,这一向他都寄住在烂柯寺里,我让他们到那寺里寻去。周先生您也在留意那匹马?那匹马究竟有什么稀罕处?”

“那马是西域良马,拿来配种极好。”周长清含糊应过,心中却暗赞冯赛推断。那两个人自然分别是李弃东和谭力四人使去的。眼下情势便有趣了:

首先,双方都已知晓冯赛那八十万贯放在烂柯寺;

其次,双方都重罪在身,更疑心此乃陷阱,都不敢轻易现身,亲自去取;

第三,如此巨额钱财,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动心,因而也不敢托人去取;

第四,第四,彼此都猜测对方必定会去取这八十万贯,因而必会潜藏附近,互相窥伺;

第五,谭力四人不但要钱,更要李弃东,以报汪石之仇。

冯赛的主意是,既然双方都在窥伺,便派个不相干的人,去烂柯寺取了那钱袋出来。让李弃东和谭力四人都误会是对方之人,必会尾随跟踪,如此便好逐一捉捕。

崔豪听了,立即说出一个人,叫陈三十二,这人信得过、肯出力,而且疑心重、胆子小,正好做那个鬼鬼祟祟去烂柯寺取钱的人。

范楼和曾胖川饭店两处疑问都落定后,崔豪立即去寻见陈三十二,说定了此事。今早,陈三十二去烂柯寺背了钱袋出来,照崔豪所言,沿汴河南街过虹桥,绕一圈回来,最后进到十千脚店后街那个院子。陈三十二毫不知情,瞧着果然是在替人办一桩危险之事。崔豪、刘八和耿五三人则在沿途暗中监视。

周长清坐在这后院中等候消息,派了店中一个叫窦六的得力伙计暗中传话。陈三十二进到那院子后,过了半晌,窦六从崔豪那里得来讯息:先后有两个人跟在陈三十二后头,一个是十来岁小厮,另一个是个闲汉,两人都常在这汴河一带走动。看来双方果然都被引动了,但都极小心,不肯轻易现身。

这也在冯赛预料之中。接下来,便瞧后街那院子了。

那院子门正对十千脚店后门。主人举家回乡,才搬走不久,将钥匙留给了周长清,托他转卖,此事旁人并不知晓。

照冯赛预计,李弃东和谭力四人必定会使人监视那座院子,若是守在街口太久,必定会招人起疑。尤其是夜里,更难监视。最便宜的法子,莫如住进十千脚店朝向后街的宿房,尤其是后门两边的那两间,后窗正对着那院门。

这两间宿房是南房,背阴潮暗,通常人不愿住。周长清特意空下了这两间,有人来投宿,让伙计尽量引荐其他宿房。若是执意要选这后门边的房子,必定是李弃东或谭力四人所差。

然而,周长清一直等到傍晚,又来了几拨客人,都没有选那两间南房的。

崔豪和刘八、耿五则在外头继续跟踪那小厮和泼皮,也始终没有再捎话回来,恐怕也没跟出结果。

见暮色渐起,周长清坐得浑身酸木,刚起身要活动身体时,却见两个男子走进后院。其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汉子,身形瘦长,戴顶黑绸新幞头,穿着件浅褐锦褙子,却有些脏旧。另一个十八九岁,蓝绢衫裤,生得妖妖翘翘的。周长清认得,是常在这虹桥一带厮混的小泼皮,似乎名叫翟秀儿。周长清已先交代过后院主管扈山,也一直守在这后院里。扈山忙迎上去招呼,那汉子口里说要住店,眼睛却直望向后门边的宿房。周长清见了,心里一动,忙避转过身,装作去收拾桌上的书卷,侧耳听着。

那汉子果然选了后门边的宿房,两间都要,扈山忙说其中一间已被客人预订了,而且那房子潮暗。汉子却说一向住南房住惯了。扈山又说那房子比其他的宽一些,可住两人,房价多三十文钱,汉子又说不妨事。扈山便引两人走到左边那间,打开门,说叫人给他们打洗脸水,又问他们吃什么。汉子却说已吃过,赶路困乏,要早些安歇,莫要搅扰。随即便进去关上了门。

周长清侧耳听着,不由得暗笑:是了。

两方已经来了一方,只是不知是哪一方。另一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