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想赌气说“挨得过”,可随即想到自家清清静静读个书,都没能挨过,那经商路上,随便跌一跤,硬生生跌的都是钱,自己哪里有那心力和本钱去挨?于是,他硬咽回那三个字,垂头丧气回去了。
剩下的路,唯有务农了。他见族兄王荡种桑树富了家、置了地,心想:你种桑,我便种豆。于是他跑到田里,去跟那些老农请教。可听了大半晌,再一瞧田里那些豆苗,哪里分得清哪个是大豆、小豆,哪个是菉豆、赤豆,哪个又是蚕豆、豌豆、豇豆、扁豆。再听其中耕种之法,要熟耕,要耧下,要分坎,要和粪,要沃种,要复劳,要速刈……听了这许多,只听到了一个字:难。
他不由得感叹,这世上恐怕没有易行之路,眼下也只有务农这条路切实可行。若是都难,物以稀为贵,麦豆桑麻人人都在种,该寻个难得之物来种。他寻思了半晌,忽然想到有年元宵节,父亲从县里回来,买了一包炒栗子。那是他头一回见栗子,用力剥开壳子,里头一颗圆实果仁,父亲又教他剥去那层褐红外皮,露出里头鲜黄内瓤。他放进嘴里一嚼,粉糯香韧,还带着些甜,不由得惊叹世上还有这般好吃的果子。那之后,他也只吃过几回。每吃一回,都香美无比,回想许久。只是,他却从没见过栗子是如何生长、枝叶是何等模样,这一带乡里并不见栽种。
他想起族叔王盉藏有许多农书,忙去求借。王盉为人朴善,寻了十几部给他。他回去后忙一卷卷翻检,竟从《齐民要术》中寻到栗子种植法,才知道栗子是长在树上,而且栗子树不能移栽,只能用栗子来种。他看了大喜,又跑去求宗子王豪,外出行商时,替他买些生栗子回来。王豪听了,笑着说:“这怕才是你之正路。燕山小栗最甘美,下个月我正好要去那里互市收买辽人皮货——”秋末,这位曾祖果然给他捎来两袋新出壳的栗种,并遵照农书所言,用皮囊密裹,不让见风日。
王凸得了这两袋栗种,欢喜感戴之极。他忙请了一个佃客帮忙,在后院柴屋里挖了个深坑,用湿土将那些栗种埋了起来。父母看到,都极纳闷儿。他知道瞒不过,只得说出实情。母亲听了,笑他又生妄念。父亲却说:“若肯用心,哪里有种不成的?你若真有此心,为父的便帮你做成。”父亲果然在自家佃户中寻了一位善种果树的农夫,与那人商议,腾出家中二亩粮田来种栗子树,工酬就照佃地算,一年两石麦。
有了那佃农相帮,王凸越发不怕了。焦急等到次年春天,他和那农夫从柴房里小心挖出那些栗种。那些栗子竟全都破了壳,冒出了嫩芽。看到那些嫩芽,王凸喜得手都有些颤。他们一同将那些种芽种到了地里。王凸原先鞋上略沾些泥土都要急忙掸净,那时蹲在田里,满脚满手都是泥,却丝毫不觉。
两亩地共栽种了八十棵,种好之后,他天天去瞧那些栗芽。栗子长势惊人,才开春两个月,便已有五六尺高,茎干笔挺,枝叶鲜绿。入秋时,已成一棵棵秀挺小树,树干有拇指粗,叶子几有半掌大。天冷起来后,他们用干草将树身密密裹住。第二年,那些树长得越发好;第三年,竟开出了花、结出了苞,一颗颗青黄圆球,生满了细刺。王凸瞧着比金铃、金钱等菊中名品更傲飒倾魂。入秋,那些花苞裂开,露出里头褐红油亮的栗子果,三颗紧紧挤作一团,极爱人!
虽然两亩地总共只收了十几斤栗子,王凸却已欢喜得中了科举一般。他将那筐栗子搬回家,让娘用细沙炒了,自家留了小半,其余的用碗盛了,自己一家家端去分送给叔伯们。那些人听说是他种的,嘴上道喜,神色却都有些怪异,似妒似羡,又似轻蔑不屑。王凸却浑不介意,这几斤栗子,比几百贯钱更让他心底安实丰盈。
他照种树书所言,采栗子时,用砍刀将树枝劈残,又得那佃农悉心养护,到第四年果然枝叶更茂,栗子总共结了四百多斤!那时一亩地能收两石麦,两亩地至多得三贯钱,地佃出去又只能得一半。而生栗子一斤能卖七八文钱,已敌得上良田麦丰所得。照栗树那长势,往后收得会更多。
王凸和父亲商议,将家中佃出去的地逐年收了回来,除了栗树,又渐次种了榛树、橡树、麻胡桃树。不但收获胜过种粮,且不需牛,也不必那般辛劳。他家比往昔宽裕了一倍多。
那时节,论人高低,首看官位,其次便是钱财。亲族中,这些年读书应举始终未有得中的,钱财便成了唯一之尺。众人见他种树得法,富家有道,都不敢再轻视他,渐渐开始来讨他欢喜。他终于得到几年前想得的那个敬。
不久,他娶了亲,生了一对儿女。家计虽远不及那些富户,却也宽宽裕裕。每日只督看雇的几个农夫照管那些树,又养了两头牛,请匠人造了一辆太平车。每到收货时,用车装了栗子、榛子、橡子、胡桃,去县里发卖。县里那几个经纪也已相熟,不须费什么心力。
安稳之后,王凸再无他想,只在乡瑞安适度日。不时与合得来的堂兄弟在树下花边吃吃酒,说说话,兴头来了,还能吟几句诗自乐。
唯独一桩心事,让他始终有些梗梗——他的堂妹王月儿。
这堂妹是他堂叔王佛手的女儿,生得秀秀净净,性情又明快,不似族中其他女儿那般小性。幼年时,常爱混在他们男孩儿堆里玩耍。长大了,虽有些疏隔,见面却也始终言笑自若,毫不拘忌。
王凸满心相中这堂妹,然而自古便有“同姓不婚”之禁,大宋律法更明令“同姓为婚,杖而离之”,何况他与王月儿同属一房近亲。他只能干瞅着堂妹出嫁,将心事偷偷藏埋,许久都难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