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哈哈笑起来:“羞臊个什么?人便该像你这样,裸身来,赤心去,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个自在人,何苦自缚百千绳?”
胡小喜因这笑癖,莫说父母责备、旁人惊怪,他自己也始终自责自疚不已,一颗心始终被紧勒着,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这时猛然听到,像是绳结被轻轻一扯,顿时松了绑,心里忽而涌起一阵委屈和感激,眼泪顿时滚了出来。
他忙要忍住,张用却笑着制止:“要哭就哭,怕什么?人都以为能忍能憋不掉泪,才是真英雄。其实这泪水呢,流出来是泪,憋回去变尿。有泪不敢流,偏要胀尿胞,道是真英雄,实则一个傻尿桶。”
胡小喜听了,噗地又笑了出来,鼻孔里猛然喷出个大鼻泡出来。他慌窘欲死,忙伸手揩掉。张用和那女孩儿却一起大笑起来,那女孩儿笑得尤其大声,捂着肚子,眼泪都笑了出来。犄角儿先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胡小喜见他们笑得真率,毫无恶意,也不再顾忌,跟着笑起来。笑声惊得邻舍的狗吠起来。隔墙一个老者推窗大骂:“夜半三更的,鬼叫什么?爷才蒸好一笼羊肉小馒头,刚揭锅盖儿,就被你们闹醒了!”他身旁一个老妇立即嚷道:“老咬虫,又背着我偷吃!”两人似乎抓扯闹骂起来。他们一听,更笑得止不住,都笑得没气力了,才终于停歇。
张用坐倒在门槛上,揉着肚肠笑问:“鼻泡兄弟啊,你是来查萝卜案的?”
胡小喜才点了下头,张用又说:“你只知道有四桩萝卜案,我这里又发现一桩。我可以替你解开这案子,但你必须听我的。”
程门板提着灯笼,走下河岸,查看过郑鼠儿的尸体后,他心里暗暗犯愁。
除了嘴里含的那根萝卜,尸首上找不见凶手的任何线头。看伤口血色乌凝,再听旁人讲述,只能大致推断应该是前一晚行的凶。当地的里正一直候在旁边,说昨晚对岸那个宅院里发生一桩神异,一幢才建成的楼竟凌空飞走,河这边的人全都奔到岸边去瞧,凶手怕是那时趁乱下的手?程门板朝河对岸望过去,那宅院黑漆漆的没一点灯光,什么都瞧不见。他向来厌烦这些鬼怪邪说,没有答言,叫里正寻两个人守在尸体旁,不许任何人靠近搬动。
安排完后,夜已深了。他背转身偷偷摸了摸钱袋,只剩几十文钱,不够租驴子,只得步行往家里赶去。
其实,即便钱够,他恐怕也舍不得。他每个月月钱不足五贯,为查案办公事,时常要倒贴一些,剩下的只勉强够他一个人日用,家计全靠妻子操持那间簟席铺子。妻子倒从没说过什么,他却始终有些愧疚。有愧疚,便难在妻子面前立住威望,这是他最怕的,因此,他不肯丝毫流露。为藏得好,便反其道,转愧为傲,常在妻子面前板着脸。妻子果然对他始终有些畏敬。
他得偿所愿,心中愧疚却因之更甚,要更多傲冷才抵得过。于是,愧与傲如两头不断增重的挑子,压得他异常难受。而且,妻子性情、品性、才干其实都让他暗地赞悦,极想爱慕疼惜妻子,却同样不敢表露。由于存了这些戒心,虽然同床共枕,本是世上最亲近之人,反倒比旁人隔得更远,这让他有时沮丧之极。人活一世,真正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却又不得不继续垒墙、缠丝,把自己生生作弄成个孤牢独囚。
独自走在夜路上,这孤寂之感尤其浓烈,他却找不见其他破除解脱之法,唯有强煞住念头,转而去想公事。刚才他从那家肥皂团工坊的工匠口中得知,郑鼠儿也是澶州顿丘人,三年前逃难来京,同乡好友一共有九人,号称“顿丘九虎”。
这个消息让程门板总算稍稍看清些眉目,后头这三桩萝卜案遇害人都是顿丘同乡,最早发现的那具尸首恐怕也是。这么看来,起因若非是同乡内讧,便是一起得罪过什么人。至于萝卜,恐怕是事件起因。
中午他让胡小喜去查问那个猫窝匠人,不知道查得如何了。一想起胡小喜,程门板心里隐隐一刺,有生以来最让他羞辱的便是胡小喜那次笑。虽然事后知道他自小有这笑癖,并非是轻辱取笑人,却仍让程门板一想起心里便如油煎一般。他原想撵走胡小喜,但这样一来,周围人恐怕会越发嘲笑自己。他只能强忍羞愤留下胡小喜,至少能得个宽怀大度的名儿。另外,胡小喜在身边,还能时刻警醒自己,任何人都能羞辱你,任何时刻都不可松懈。
好在胡小喜办事勤快,这一年多倒也替自己分担了不少差事。让他去查问那个猫窝匠,他自然不会偷懒。“顿丘九虎”剩下的几个人也只能等明天再去查问。
他一路默想,不觉间走到南薰门外,护龙河岸两边小街灯烛荧亮,夜市上传来一阵阵肉香油香,他才想起自己夜饭都没吃,肚里饥饿起来。他停住脚,有些犹豫。每天不论多晚回去,妻子都在小泥炉上给他煨着饭菜,烹煮手艺也比这夜市多数摊贩好许多。但妻子每待他一次好,他心里愧疚便多一分。许多时候,他都宁愿在外头吃,多辜负几回妻子,心里反倒轻松些。他望着夜市,寻思了片刻,不由得沮丧焦躁起来。堂堂一个男儿汉,日日尽为这些琐屑烦心,还成得了什么大功业?但旋即,他心底里隐隐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只能这么碌碌琐屑到死。他顿时一阵悲凉,望着四周往来行人,竟不知该何去何从。正在发怔,忽被旁边一阵叫卖声惊醒:“燋酸豏!麻油鲜煎燋酸豏!”
他扭头望去,见街角一个小食摊上,挑着盏白纸灯笼,一只泥炉上架着口浅底锅,锅里浸了一层热油,滋滋地响,油面上十来个小面角儿,煎得焦黄润亮,那摊主正拿着一支小铲不住翻动,散出一阵阵香气。
他忽然想起新婚那年元宵节,他带妻子去州桥看灯,他本就不爱言语,妻子那时又极怕羞,两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路过夜市时,他发觉妻子扭头盯着街边一个小摊,他顺着看过去,是燋酸豏。他问:“想吃?”妻子羞怯点了点头。他便过去买了四个,用油纸托着,递给妻子。妻子却先拈起一个递给了他。他们身旁树上挂着盏桃红细纱罩的走马灯,里头一层透亮白绢,绣了一枝鲜艳桃花,不停旋转。灯光映着妻子秀巧的脸,如春光映桃花一般,给那娇羞平添了几分明艳。尤其那秀眼明眸,春水一般莹莹闪动,让他心头一阵颤。他怕被妻子瞧破,慌忙接过那燋酸豏,低头咬了一口,里头是腌酸豆角馅,酸香爽脆,他虽见过,却是头一回吃,不由得点了点头。妻子一直盯着他,见他爱吃,欣然一笑,也拈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成婚几个月来,这是他头一回笑。也是许多年来,唯一一回情不自禁、满心欢悦。
想起那时情景,他心头一暖,不由得走到那摊子边:“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