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有点沮丧地说:“我又做错了吗?”
其实少女从不苛责他,她宽容、温和得近乎敷衍,能得她注意的事寥寥无几。孩子想从她这里学东西,她也倾囊相授,从不藏私。但孩子总是觉得她离自己很远,远到无法靠近。
少女沉默片刻,说:“我要走了。”
孩子瞪大了眼睛。
这间石头堆砌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灯,在暗无天日的鬼市里终日燃烧,放在她的案头。孩子每半个月出鬼市一次,带回来官府遗弃的告示。那些告示被她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叠起来,用针线装订成册。
孩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关心那些告示。
生活在鬼市里的人,即便地面上天翻地覆,和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们是被帝朝遗弃的子民,是沟渠中爬行的蛆虫。帝朝荣耀时,明君英主的恩泽并未护佑他们;帝朝衰败时,渺小如蚍蜉的他们也无力挽回。他们被动而麻木地看着时代的洪流从身上碾过去,粉身碎骨,无知无觉。
一年多的时间,少女通过替鬼市主整理书籍、替大小作坊的主人做事飞快地学习认字。她学习的速度非常快,快到孩子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本就是才高八斗之人,那些知识仅仅是在她的脑海中苏醒而已。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少女说,“如果你不愿意,这里的钱你也可以一并带走,去别的地方。但是祥符十三年之前,你一定要离开帝都,往南边走。”
“为什么?”孩子不解地说,“祥符……十三年?”
“祥符”毋庸置疑是个年号,却并不是今上所用的年号。一个皇帝一生未必只有一个年号,就连皇帝自己也未必知道什么时候改下一个年号、改成什么。
这句话莫名其妙。
“为什么突然要走?你不喜欢这里,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孩子急迫地抓着她的手,慌得眼泪直往下掉。
少女犹豫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坚定地拂开他的手,说:“今天的话我只说一次,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细微的风从房屋缝隙中钻进来,发出细细的呜咽声,仿佛鬼哭。少女身后的灯火微微一跳,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鬼魂轻轻颤抖。她的眼睛森寒、哀婉,像极了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受伤的动物。
一种纵观全局后的悲伤。
“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
——
祥符十年,仲夏。
“她留下所有的钱,只带走了那些告示。后来我才知道,她从那些告示中了解大周的运行秩序,也了解了大周的无可救药。”鬼市主轻声说,“所以她放弃了帝都,远赴阕北。”
灵帝年间的阕北并不是安宁之地,她也没有把握自己能走到哪里,却偏偏有一种毫无理由的信念,支撑着她往前走。
桌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唯独楚识夏掐破了掌心的皮肉。
早在滨州的时候,谈蕴就告诉过楚识夏,治愈瘟疫的药方是沈妩留下的。而瘟疫多种多样,在沈妩生活的年代,并没有相似的疫病流行。她就像是凭空臆想到了滨州的境况,从而留下了药方。
彼时楚识夏全无思绪,“母亲”在她的脑海中甚至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只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名词。这件事也只是为“沈妩”两个字增添了更加浓重的神秘色彩。
然而此刻,匪夷所思的谶语铺陈在楚识夏面前,她才意识到母亲身上所隐藏的巨大秘密。
“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是镇北王妃,被囚禁在秋叶山居作为人质。她怀着你哥哥,又被灵帝监视,我那时候太弱小,没有能力带她离开。”
鬼市主低低地笑出声,声音嘶哑无奈,“我问她,那句谶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说,如果镇北王北征大捷,这句谶语也许就破了。”
镇北王赢了,沈妩也死了。
鬼市主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听见这条消息的时候,还在江湖上流浪。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不祥的谶语仿佛随着主人的离世烟消云散。
“今帝登基,改年号为景泰的时候,我没有把那句谶语放在心上。直到景泰二十年,天下大旱,在钦天监的建议下,皇帝改年号为‘祥符’。我才意识到,那句谶语正在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