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霜衣在乱七八糟的纸张、算筹、朱砂和水银中将鬼市主刨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羊骨面具掉了一半,露出半张苍白不似活人的面孔。鬼市主骤然见了天日,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好半天才看清楚洛霜衣脸上的银色鬼面具,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羊骨面具戴好。
“不会是有人花钱买我的脑袋吧?”鬼市主警惕地问。
“鬼市主,我们家主有请。”洛霜衣一只手扣着他的脉门,一只手虚情假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鬼市主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跟九幽司的恶鬼扯上关系,他刚想开口拒绝,便看见地上七零八落的傀儡童子。洛瞳坐在撅起屁股的傀儡童子背上,笑嘻嘻地把傀儡童子的头踢了过去,鬼面具下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天真无邪。
再一看洛霜衣扣着自己脉门的姿势,鬼市主自然而然地便联想起了九幽司赫赫有名的“截脉手”,不握寸铁,断人筋脉,裂人白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带路吧。”鬼市主吞了口唾沫,说。
——
秋叶山居。
鬼市主撩开楚识夏颈间的长发,她颈侧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得可以看见细微的枝节,密密麻麻地往身体深处扎根而去,皮肤上绽开大片深浅交叠的淡粉色痕迹。
守在房间角落的玉珠忍不住侧目,观察鬼市主的一举一动。
“这是桃花瘴,”鬼市主干净利落地说,“她没救了。”
桃花瘴是慢性毒,服下桃花瘴的人会接连呕血、高热不止,身上出现桃花般灼目的痕迹。十二个时辰后中毒者死亡,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就像是暴病而亡的病人。
皇帝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不能让楚识夏死在皇宫里,更不能落人口实。但皇帝久居深宫,皇家教导皇子远鬼神、疏奸邪,他不可能对桃花瘴如此熟悉。
“桃花瘴诞生于鬼市,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解开,这个人一定是你。”沉舟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提你的条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鬼市主披着件乌鸦似的毛茸茸外袍,鼻子上挂着形状奇怪的墨晶镜片,像是志怪传说中的妖邪。鬼市主纳罕地勾下鼻梁上的镜片,仔细打量起沉舟来。
沉舟坐在楚识夏身边,轻轻地将一串佛珠握在楚识夏掌心。他有一双薄情冷血的眼睛,却无端地动人心弦。鬼市主看见他喉结上未擦干的血迹,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
“原来楚识夏承受七枚寒髓钉也要救的人是你啊。”鬼市主上下扫他一眼,点点头道,“你确实有令人疯狂的资本,楼兰的血脉简直像是祸水。”
沉舟没有理会他的嘲笑,直截了当地问:“桃花瘴怎么解?”
“桃花瘴与天下第一毒的‘灼心’不同,它的毒性并不峻猛,反而柔和缠绵。但也正是因此,桃花瘴极难解除,所有世上可见的解毒药材对它都没有用。如果是别人,要解此毒便是痴人说梦,但如果是你——九幽司的家主,说不定你真的可以救她。”
沉舟与鬼市主对视。
鬼市主生出一种戏谑的心情,带着玩弄猎物的恶意道:“九幽司培育刺客的时候,会以毒药喂养婴幼儿,使其对大部分的迷药、毒药免疫。我听说有的‘种子’试遍天下百毒,除灼心以外,天下再无奇毒可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沉舟回答。
鬼市主抚掌道:“这样培育出来的,其实与药人无异。若是有九幽司种子的血,就可以解开桃花瘴。”
在山鬼氏与洛氏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珍稀的种子已经覆灭了不少。而沉舟接手洛氏以后,就不再从民间挑选婴儿作为种子培育。换而言之,九幽司如今的种子少之又少,且一时之间难以召集回帝都。
“可以。”沉舟不顾洛霜衣迟疑的眼神,站起身解开护腕,说,“我就是你要找的种子。”
鬼市主手心向下按,说:“你别急,我还没说完。要解桃花瘴,需要很多很多的血。一旦解毒开始就不能停下,否则不是药人死,就是病人死。你确定吗?”
“动手吧。”
沉舟将手从楚识夏掌心抽离,昏迷中的楚识夏攥紧了佛珠,却没能抓住沉舟收回的手指。
鬼市主看着她的动作,笑着对沉舟说:“她还能听见我们说话。你说她要是醒着,会不会给你两个耳光?你可是她用命换回来的人,现在又要自己找死。”
“她没有资格说我。”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
洛瞳抚摸着白猫柔软的皮毛,不解地看着屋子里忙碌的大人。
玉珠纠结又紧张地被鬼市主指使着跑来跑去,一会儿用滚水烫铜盆,一会儿用火烧银刀。屋子里摆了十几个药炉子,炖着颜色、味道各异的药材。
沉舟躺在楚识夏对面的另一张榻上,修长有力的手腕上被切开一个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血滴粒粒分明地滴落在铜盆中,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春雨。沉舟面色平静地望着朱红色的房梁,另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
从始至终,沉舟的眼神没有偏离片刻,落在楚识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