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门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次日天降大雨,把烈火、血腥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有过这场叛乱。朝中乱作一团,有推诿责任的、有互相攻讦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二皇子白熠被废为庶人,赐鸩酒。
金樽放在桌案上,楚识夏和白熠隔着这杯鸩酒对坐,双方出奇平静。
白熠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囚衣齐整,冠发一丝不苟。他不发狠发疯的时候,竟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只是腿疾折磨,面色失血而苍白。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白熠掀起眼皮看她。
“我是来为你送行的。”楚识夏诚恳道,“听说陛下原本要赐你车裂之刑,是皇后求情,才换来一杯鸩酒。”
“难道我还要谢谢她么?”白熠冷笑。
“李贵妃自缢了。”楚识夏又说。
白熠这次久久的沉默,半晌开口,声音沙哑,“成王败寇,我不后悔。只求来世,她不要再做我这个不孝子的母亲。既不能为她争得荣耀富贵,也不能保全她的性命。”
“我有一个问题。”楚识夏问,“你究竟和青玄大师说了什么,才让他不惜以死相助?”
白熠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不由得一笑,露出几分凉薄的嘲讽。不知是在嘲讽青玄大师,还是他自己。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宫中一位‘贵人’在并州老家的亲戚仗着权势,强占了乡里土地。这样的事本来屡见不鲜,但那年收成不好,被抢了土地的农户沦为佃户,交不上租子。一对老夫妻就这么被活活逼死了。”
楚识夏听得皱眉。
仿佛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白熠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那对老夫妻有个儿子,是个读书人,也被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打得半死不活。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帝都,却是求告无门。”
“然后,他遇到了青玄。”
青玄大师震惊愤怒之余,承诺他一定会倾力相助。
他带着满心的希冀找到了皇后,皇后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掏出金银,命他好生安置那位书生,别的不要再提。青玄不解又不甘,追问之下,皇后才说“后宫不得干政”。
青玄又找到皇帝,皇帝却不愿意听他多说,便将人赶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名书生悄无声息地死了。
青玄彻底失望,他这才明白,手中握着的经书救不了众生。
楚识夏心里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大概的猜测,问道:“那位宫中的‘贵人’,是陛下身边亲近之人?”
皇帝虽然多疑又天真,却不至于昏聩至此,会有这样的反应,很可能是被人蛊惑。青玄大师受皇后尊敬,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也绝非易事。
想来这位“贵人”身份不一般。
“什么贵人,王贤福一条阉狗,狗仗人势罢了。”白熠难掩厌恶,坦白道,“青玄觉得父皇……陛下醉心权术,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太子又受摄政王荼毒,必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而白熠深居简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总归是切切实实地资助了济善堂,又在青玄愤慨无力之际出钱出力料理了那书生后事,装得好一副活菩萨的面孔。
青玄便和他一起谋划了缘觉寺刺杀。
救世之道,不在佛经之中,菩提之下。
不远千里被带回大周的青铜明王像被弃若敝履,梵文写就的冗长经书平白蒙尘。
神佛没有给出青玄想要的答案。
青玄弃了他的道,义无反顾地扑进席卷众生的洪流之中。
虽万死,仍不辞。
“我确实不是个好人。那日你问我,可曾怜悯过被白煜欺凌的白子澈,我实话告诉你,没有。”白熠摇摇头,苦笑道,“若青玄知道,大概也就不会帮我了。”
“他死得……可惜。”
楚识夏不忍地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抑制心脏中翻涌的疼痛。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这场笼罩在帝都天空上的腥风血雨,起源居然是一个书生的死,一个僧人舍弃的禅心,一个帝王被蒙蔽的双眼。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白熠不卑不亢道,“楚大小姐,予我最后一点体面吧。”
楚识夏缓缓起身,对着白熠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