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幼萍在浴桶里，拼命洗刷着多日以来的污浊。
不管今日等着她的，是断头饭，还是涅槃重生。若是下一刻就死，似乎现在的洁净与否，都已不再重要。若是能逃出生天，那逃难的路上，依旧会弄得跟叫花子一样。这些洁净，维持不了半刻钟。
但方幼萍依旧洗得很仔细，她同自己说，既然人终有一死，难道中间的过程就不重要了吗？中间这几十年要活的花团锦簇、恣意舒坦；洗澡这片刻，也要仔细洗去尘埃；不能因为终点是死亡，过程就无所谓了。
直到她用皂角从头到脚都清洗了一遍，从浴桶里出来，将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瞅了眼搁置在台子上的和服，忍着恶心，还是穿上了。出于审美，她很欣赏。出于民族感情，她极其不情愿。
衣服本没错，是人赋予它特殊的意义。方幼萍成了那个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但总比衣不蔽体强。
经历这么多生死奔波，她已十分懂得安慰自己。洗干净了，待会儿逃命的时候更清爽利落些。
这里没有镜子，她倒是不在意自己容颜。姿色，在这种时候，反而是种累赘。但身上繁复的装扮，不亚于宫廷贵妃的打扮，非常不利于逃生时疾步。
方幼萍低头观察着身上的衣服，试图改良一下，但她左思右想，都无法束腰绑腿，无法像骑马装那样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便乍着胆子，重新打开了浴室的门，朝着门口的大头兵询问道：“能否给我一些中式的衣服？我想长官已看腻了和服，在家乡多的是本土姑娘。出来就入乡随俗，尝尝异族情趣。”
“我们军官怀念家乡，不行吗？阶下囚还这么多事！”大头兵嘴上厉声拒绝，是长官对他们的规训，不准对亡国奴好言好语，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爷。
但对待美女天然的耐性，还是让他们撇了撇嘴，语气严厉，行动却是退让了一步：“行，我们去找找。但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长官，奴隶没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回头长官喜欢什么样式，你就穿哪套。”
方幼萍知道这是他们的无稽之谈，她亲眼所见多少姑娘，就在荒地里，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便被邻匪军官强迫。
战乱中，畜牲急需解决生理需求，哪儿还顾得上衣着、场地和情调。
短暂的无人看管的时候，方幼萍必须逼着自己权衡利弊，迅速做决定。到底是趁着现在没人的时候逃跑，但是得拖着这身厚重的衣裳。还是等中式衣裳送过来，轻装简行，更有日行千里的可能。
不待她思量出一个结果，屋外已传来交谈声：“长官，属下已查明，今晚逮来的这个女人，是北疆大帅、华国统帅蒋理承的新婚妻子。蒋理承从前还只是北地的土皇帝，但他才在内战中得胜，以后就是全国的君王了。我们抓了他的夫人，他怒发冲冠不要紧，但咱们可以利用这个女人，做更多的事。”
邻匪军官惊讶之外，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浴室，心下狐疑：“统帅的妻子？会在沦陷区？就算没有送到国外安全的地方养着，也该撤出沦陷区，去南边安全的地方。”
就算夫妻伉俪情深，也该是陪在蒋理承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出谋划策、陪着他风雨同舟。
“不过看她这模样，的确不是贫民消受得起的。而且这气质，挺像大官家里的女眷。”
军官多想了一层，可能是战乱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跟蒋理承走散了。又或者跟他闹了脾气，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因而被自己捕获了。
但他哪个猜想都不对，只听下属说：“长官，是她自请到前线来的。她不是什么往上爬的寒门，扒上蒋理承也不是为了攀富结贵。她的家世背景，也是北疆商贾第一把手。方家和蒋家算是门当户对，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她也不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那种，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娇小姐，只知道跟其他贵女攀比珠宝首饰。相反……”
下属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且他这位夫人，并不是天赋异于常人的巾帼女将。不能以一当百，也不能百发百中。但她自请去华国最高殿堂学习医学，不上学的日子里，也跟蒋理承的军医学习，勤学苦读。一直跟在蒋家儿郎身边，早前自请去参加过北疆和西北的对内战争，就已历练过一次。这次参与抵御外敌，其实不算她第一次上战场了。”
军官不想对敌人刮目相看，此刻却不得不心生敬佩，下意识道：“华国人最注重名声，蒋理承就不怕她被我手下的将军糟蹋了，以后名声扫地，沦为全国的笑柄。”
“也许会吧，也许不会。这位太太一直参加新文化推动，因此跟蒋理承还有一些分歧，这也是他们一直未大婚的原因。但她一直陪在蒋大帅身边，这是海内外皆知的事实。所以属下私以为，她并不在乎自己名节。”既不追名，也不逐利，才是豪门娇养出来，无欲无求的大小姐。
哪怕被千夫所指，也能谈笑风生。因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只要问心无愧，只要追求她自己想要的理想和价值。
“又或者，蒋理承能操控舆论，将他这个沦为军妓的小妻子，洗成民族英雄。只是比起这个女子的勇敢，属下觉得蒋大帅更可怕。他竟然能容忍小妻子到这种程度，他底下能臣谋士不少，远远犯不上推夫人出来涉险。”
尤其没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妻子不洁，被很多男人玷污过。更不愿承受爱人过世的结果，天人永隔的伤心。
“也许是蒋理承真的无人可用了，所以才能推自己儿子和妻子上战场。”军官才说完，不等属下忠言逆耳地劝说，就先自己否了。
泱泱大国，人才辈出。即便都是乌合之众，也可以先把矮子里的将军选出来，别人家的妻子、女儿死完了，才轮到国后。而不是，上来就将国后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