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聆风在大烫》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有两个人一般不坐我的电梯。一个是四中队的寿中,一个就是你们大烫组的老湖。这里面都有故事。我在老的五号监只待了半年多,五号监就拆掉了,当时我被分到了大烫组。老湖让我烫了没多长时间的衣服就把我解放出来了,叫我去做质检,后来做总质检。我除了不是江海人,其它各方面都能达的到大烫组组长的要求。我名义上说是总质检,其实小组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家都喜欢来问我。当时那个组长就跟现在的干钊一样,江海人,是个傻币,啥都不懂。再说他当时也快出去了,所以很多犯人都想让我当组长。因为我是外地人,大烫组是整个四大队最苦的小组,当然我说的是烫工,大烫组其它的劳役都是不苦的。烫工大部分都是外地的,占了一半多的人。所以他们都想叫我当组长,外地人当组长,再加上我这个人比较会说话,大家都比较信任我,讲话方便点。我当时你说没有想当组长的想法吧,是假话,但你说很想当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反正大家既然都主动到我这里来问我,那我就该怎么教的怎么教。后来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对自己多吃的这几年官司,也确实感觉到自己当时是有点飘了。”
“还得说这个老湖,老湖他这个人其实还是可以的,顶多也就是有点江海人都有的小市民气,大的方面也还过得去。但当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一下子多吃了三年官司。”
“那时候我在小组里面威望很高,那是我到大烫组的第二年,到奈河桥的第三年,那一年整个小组只有两个劳极名额。那时候拿劳极跟现在还不一样,虽然不是跟更早的时候那样有人加刑了才能有人减刑,但是一年两个的名额,大烫组五十多号人,敢想它的没有几个。我那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血气方刚,人机灵也勤快,不管生产还是生活上,也确实给小组做了不少事情。那年老湖准备给我冲劳极,不是要摘帽了嘛?这个我早就知道,他对我教育几次把这个话几乎挑明了,所以我当时也是做好了准备要拿这个劳极的。但是快要到年底的时候,就发生了那个事。那时候那个傻币兮兮的江海人组长马上刑期就要到了,这个空下来的组长位子,大家都看好是我,甚至我自己也有点这么认为。但是有一次讲评,老湖他不是喜欢讲评么?他就说准备叫一个江海人做新的组长。当时大家都想不通,因为之前不管是大家,还是老湖他自己,都好像是要让我当这个组长似的,大家就替我打抱不平,说要给我讨个公道,就联名给老湖和中队写了一封信,说是这个新的组长生产技术不行,叫他当组长大家不服。当时做这个事情我是反对的,我知道这样弄不好,但是不知道是谁把这封信交到中队里去了。老湖就把我叫过去,他也很坦诚,他说我也不想给你们扣帽子,扣帽子没意思,真扣的话别说劳极了,说不定你们几个带头的都得去严管队!他现在也不想把这个事情扩大化,中队那里他已经顶住了压力,这个事情都是跟你有关,你肯定是主要策划者,其他的人我就不追究了,你当着大家的面认个错,这个事我就算放你们一个码头了。你今年的劳极肯定是没有了,但是明年的劳极,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只要你没有重大违纪,只要我湖文平还在大烫组,就有你的劳极。他当时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当时就跟他说这个事情我没有参与,他们一开始要写信的时候我也是反对的,后来怎么交到中队去的我不知道。老湖就是一定要我认错,我就是死也不认。就这样大家稿僵掉了!后来讲评的时候他当众宣布拉掉我当年的劳极,就这样我一下子就要多吃三年官司。”
“怎么会多吃三年官司呢?”
“那时候劳极少,也值钱。后来我知道,那一年他拉掉我劳极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鬼。其实他做队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知道这个事情确实跟我没有关系,我没有说错,但他还是拉掉了我的劳极。有了这个事情以后,他就一直觉得心里有愧,到了第二年,我这里面的关系也通了,当时没有通过他直接就调走了。所以知道我调走了以后,他极力反对,因为自己良心过不去,他明明知道是在诬陷我还是诬陷了我,我当时也是赌气,你想补偿我是吧?我就是不给你这个补偿的机会!所以到现在他都欠我一个劳极,我电梯开了三年多了,没急事他一般都不乘的。后来我调走了,有一次他故意一个人过来乘电梯,电梯门刚拉上,他就跟我说了一句本来是想安慰我但却让我更加不能接受的话,他说穆聆风啊,你还是那么倔啊?就是你对了又能哪能呢?册那!什么叫就是我对了又能哪能啦?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什么叫就是我对了又能哪能呢?这是你一个做了几十年的老景查该说的话嘛?”
“就算他当时冤枉了你,你这种做法好像也有点偏激了吧?我觉得他能想到要补偿你,已经很不错很不错了,换其他人,可能根本做不到。”
“这里面有个情况你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那个劳极,是铁定要拉掉了的。有人已经在最后关头通路子进来,劳极已经花落人家了,他还在那里假惺惺地诬陷我,我恨他,也就在这里。”
“这两年已经基本不会再有这个事情啦”,对于眼前这位吃了十几年官司一路坎坷到现在的同犯,我在心里默默地打上了“朋友”的标签。
“去年我们三中队评劳极,到最后还剩下两个名额没用掉,借给其他中队啦。英中说今年先暂时借给你们,等明年我们自己不够了,再拿回来。”
“现在也不是没有这个问题,是比以前好多了。十几年来,我默默地感受着这里的进步,从生死的角度讲,我是从死亡线上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从活着的角度讲,我一下子就要在这里吃上十七八年官司。我进来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四岁,现在人都已经三十六了,人生能有几个本命年呢?我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这里面了。在这里面就是这样,不管你在外面有多大的能耐,到了这里都得低头,都得消磨自己的生命,没办法,人人都一样!”
“那你当初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呢?”
“当初也是年轻气盛,我说一个想法你可能现在也没法明白,我那时候还有行侠仗义的思想。我本来也是有点文化的,中专,毕业以后分到乡里供销社工作,一份半死不活的工作,饿不死撑不着,那时候人还不到二十岁,想想这一辈子都要呆在这穷乡僻壤里给耗费了,不甘心,就辞了!跑到江海来闯荡。在江海做生意,贩大米、开饭店、跑运输,都干过,也挣了点钱,但是感觉跟人家比还是太少了。那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医院里面看病贵,老百姓有病住不起医院,小病硬撑,等到撑成了大病到了医院里边好多都是绝症,没有病入膏肓也看不起,只有回家等死。那时候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难受,其实后来想想这都是给自己的犯罪找的心理借口。我们那么大的案子,专干药品,都是一箱一箱的没有开封的药从仓库里面干出来,出来以后到温州人那里一转手,就是钱了。当时就是对半,原价八千块钱一箱的药,我们出手价四千,那个感觉来钱快啊,你别忘了那个时候江海的房价才多些钱,当时干几票,说句不好听的话,都可以在江海买一套小房子了。但是当时没那个想法。我当时就在想,我把这个药卖出去以后,他们温州人再以六折的价格卖出去,最后到了老百姓那里,还是可以少花一点钱。”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药能卖到什么地方去,还不都是些小医院、黑诊所嘛?”
“不都是这样的,道上也有道上的规矩,温州人他们干这个,这条线也是通的。我跟你说这些药不少都是卖到正规的医院里去了。”
“大烫组的老湖,他这个人很复杂的。你说你喜欢写写弄弄,我跟你说我也喜欢,这个老湖他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搞点这个。我刚来的时候还在他桌子上看到过他当时在外面发表的一篇文章,应该说也算有模有样,但要说质量不是吹牛他跟我写的没法比。我那个时候刚进来,人精神头足,不但总质检,小组里面的宣传也都是我弄。我还想写一部小说,那个时候我一空下来就坐在那个质检的位子上写,我那部小说是骂江海人的,我写一个外地人到江海来打工,混大了,江海一个小姑娘来找他就好上了,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姑娘之前已经有男朋友了,他的男朋友是个心理变态的家伙,家里面条件不错,但人是个性无能。”
穆聆风讲到这里,脸上有了笑意。
“我就是骂他们江海人的,那个时候的计划是写到三十万字,已经写了十万字,后来没写下去,就算了。这里边就是这样,应该说这里边还是挺忌讳这个东西的,后来老湖就知道了这个事,他抄监的时候发现了,我当时是把自己的手稿都放在一个长盒子里边。我记得我在老的五号监的时候,那里有一个诗歌会,我也看了现在的劳改报,那叫啥狗屁诗歌啊?我们当时的那才叫作品!我敢说那些作品你就是拿到社会上去,那也得叫作品!我当时在这个诗歌会里边看到了不少有真本事的人,当时带我的那个,就是一分进去就跟我一个房间的,他是南汇人,人很聪明,判了十七年,当时已经快出去了。他犯的那个罪才叫人哭笑不得唻!那时候是八十年代,老思想严重的很,这个家伙跟他女朋友两个人干那事,那时候干那事都得趁天黑了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干,这家伙异想天开说是想看看他女朋友下面,就拿了打火机去照,结果一下子给点着了!这一下不但婚没结成,还领了十七年大牢。他最后走的时候减了一年八个月,算是吃了十五年多回去的。他的诗写的真不赖,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写的一首诗:
‘一个人静看晚霞染红天边,
一个人静听花瓣轻落庭院,
一个人细数分秒时间,
一个人抚拨忧伤琴弦。
往事如电影般幕幕重现,
亦如烟花般痛苦地绽现。
转瞬即消失于无边黑暗,
任泪在钝痛的心灵眷恋。’
看看,这样的诗才叫诗!你读读感觉没啥,但是越读越有味,回味无穷才是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