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佐留在宫中,每夜前往万岁殿,与伯父谈论书史,然后各自安歇。伯父常夸赞他学识,又每每从历史中引一段故事,与他探讨。元佐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与父亲之间从未有过的经历。父亲奔波于宫城与开封府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那样的忙碌。
十月十九日这晚,元佐如约来到万岁殿,却被殿中内人告知,官家去太清阁观望天象,不在殿中,请元佐稍候片刻。元佐仰首观天,但见星斗明灿,月色清澄,俨然是晴空夜相。估计伯父很快会归来,元佐进入殿内,坐下静待伯父。
元佐于等待中不时侧首看天际,那一轮明月像是长了绒毛,渐趋模糊,开始融于夜空中。须臾,阴霾四起,天地陡变,一阵夜风袭入殿中,元佐觉察到那潮湿空气带来的刺骨凉意,不禁打了个寒战。很快地,雪雹被北风席卷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落下,迅速在阶前积了茫茫一片。
元佐退到被幔帐隔出的燃炭的暖阁中继续等待,眼帘在温暖的火光中逐渐低垂,不知不觉地坠入梦乡。
元佐被禁中传来的更漏声惊醒,此时已三更。元佐掀开暖阁幔帐,从缝隙中看见殿中设有酒案,仅伯父与父亲于烛影中对酌,身旁并无人伺候,应是被他们屏退了。
元佐本欲现身请安,却发现此刻的伯父面含怒气,满面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元佐心中害怕,遂止步不前,依旧通过幔帐缝隙观看二人情形。
伯父拍案而起,拄着玉柱斧走到殿门阶前。父亲离席追随,衔笑向他作揖致歉。他口中说着请兄长恕罪的话,却笑容冷淡,目色冰凉,看上去并无诚意。
殿前积雪已数寸,两人的影子落在雪上,中间约有两尺的距离。父亲忽然朝伯父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听了父亲的话,伯父陡然暴怒,提起柱斧猛地戳雪,逼父亲远离他。在那沉闷的铲雪声间隙,元佐听见伯父对父亲怒喝:“好做!好做!”
父亲只是冷笑着避让,却并无告退的意思。伯父愈怒,举起柱斧就要砸向父亲。父亲抬手握住柱斧手柄,骤然将这武器夺去,另一手箍住了伯父的脖颈。
伯父年纪大了,旧伤复发,行动不便,所以需要玉柱斧支撑,此刻为父亲挟持,足下无力,呼吸困难亦不能发声,遂被父亲半扶半拖地带回烛影摇红的殿中。
两壁宫烛焰火摇曳,忽明忽暗,寂然无声。伯父节俭,万岁殿中只用青布幔,层层叠叠,夜间晦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水墨洇染的山峦。
宮烛跳跃的光影幻化成一只只妖冶的手,依次抚过父亲冷峻的脸。他目不斜视,挟持着伯父,一步步坚定地穿过青布幔中的墨色山涧,朝伯父御榻走去。
御榻所在处不在元佐视野之内,他不知道随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偶有些许挣扎声传来,元佐茫然听着,心中恐惧随夜色渐深,终于缩至一隅,闭上双目捂住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从御榻处走出,来到门外,他仰首看看雪后初霁的夜空,掸掸衣袖,踏雪而去。
待父亲身影消失。赵元佐从暖阁中出来,步履轻缓、小心翼翼地走向帷幔低垂的御榻。
拨开榻前的青布幔,他看见伯父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在宮烛映照下,伯父面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潮红,然而五官并不狰狞,似在安然沉睡。
元佐轻唤一声“二伯”,并无人回应。他伸手触摸伯父的脸,发现已是一片冰凉。
元佐惶然后退,足下有物阻隔,令他步伐一滞。他低头一看,见正是伯父常用的玉柱斧。
元佐心下大恸,泪水奔涌而出。他竭力抑制着哭声,狂奔着离开万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