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先生文集卷九十 行状

始,人或以公威名闻天下,而状貌奇伟,疑非人臣之相。御史中丞孔道辅因以为人言如此,公不宜典机密,在上左右。天子不得已,以公为武宁军节度使、徐州大都督府长史,赴本镇,赐手诏慰遣。而言曰皆尚论公未止也,又以公为右千牛卫上将军,知随州。人为公惧,恬然,唯不接宾客而已。移曹州,或闻孔道辅死,以告曰:“是尝害公者,今死矣。”公愀然曰:“孔中丞岂害某者乎?彼其心所以事君,当如此也。惜乎,朝廷无一忠臣!”言者服公以谓有德,而终身自愧其言。曹人喜鬭,多盗,佗日狱未尝空也。公在曹,尝无一人囚者数矣。

庆历二年,除检校司空、保静军节度使,天子以手诏赐公曰:“赐卿重地,勉视事,毋以人言为忧,有伤卿者,朕不听。”契丹使刘六符过澶州,喜曰:“六符闻公久矣,遇于此,岂非幸也!今此州岁大熟,岂非公仁政之効也!”公谢曰:“明天子在上,固常多丰年,此岂吾力也?今朝廷多贤士大夫可畏者,吾老矣,备位于此,不足以累公称数。”是岁,移真定府等路驻泊马步军都部署。求奏事京师,天子使中贵人谕公入觐,除宣徽南院使,判成德军,固辞不得。未行,以契丹使使求周世宗所取三关故地,聚兵幽、蓟,为若侵边者,乃移公判定州,兼三路都部署,听以便宜从事,而以杨崇勋知成德军。崇勋使客问公所以战,公曰:“吾患不仁,不患不威;患不知,不患无功。盖见敌而后胜可制,吾所战,岂可以豫言也?”公至定州,则明赏罚以教战。契丹使人来觇,或以告,劝公执杀,公置之不问,曰:“吾视士卒皆乐战,可用矣。使彼得归以告其主,是伏人之兵以不战也。”明日,大阅于郊,公提桴鼓誓师,进退坐作,终日不戮一人而毕,乃下令“具糗粮,听鼓于中军,将尽以汝行,唯吾其所乡”。契丹闻之震恐。已而,天子密诏问公方略,公上书论近世用兵之失与今所以料敌制胜之方甚备。会兵罢,徙公知陈州,过都,天子使中贵人劳赐问公欲见否,公辞谢备边无功,幸蒙上恩赦诛,徙内郡,非有公事当对者,不敢见。

三年,移孟州,召还,署宣徽院事,已而出判相州。六年,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澶州。七年,移郑州,封祁国公。八年,还,除会灵观使,又除检校太师,判郑州,过都,天子召见慰劳。皇佑二年,除集庆军节度使,进封冀国公。三年,以年老求致仕,诏以太子太师致仕,大朝会缀中书门下班。公威名,虽老矣,尚为四夷所惮,而天子亦贤公,以为可属大事也。四年,复强起公以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郑州。六年,遂以为枢密使。契丹使至,公伴射,使曰:“南朝以公使枢密而相富公,可谓得人矣。”天子闻之,赐公御弓一、矢五十,以宠焉。嘉佑元年,进封鲁国公,以年老求去位,至六七,天子为之不得已,犹以为忠武军节度使、景灵宫使,又以为同群牧制置使。有诏五日一会朝,给扶者以一子若孙一人。是岁,公年七十八矣,明年二月辛未,公以疾薨。天子至其第,为之罢朝一日,又为之素服发哀苑中,而以太尉、中书令告其第,又赐以黄金、水银、龙脑等物,出内人抚其诸子。

公忠实乐易,与人不疑,不诘小过,望之毅然有不可犯之色,及就之,温如也。平生少玩好,不以名位骄人,而所得禄赐,多施之亲党。善治军旅,宽仁爱士卒,士卒乐为之尽。与士大夫游,士大夫亦多服其度,以为莫能窥也。

夫人宋氏,武胜军节度使延渥之女也,累封安定郡夫人,先公卒。后以子追封荣国夫人,孝慈恭俭,有助于公。男子咸熙,东头供奉官,早卒,以子故累赠至右千牛卫将军。次咸融,西京左藏库使、果州团练使。次咸庶,内殿崇班,早卒。次咸英,供备库副使。次咸康,内殿承制。女四人:长嫁尚书驾部郎中张叔詹,其次嫁太常博士程嗣恭、国子博士寇諲,皆早卒。孙八人:泽、渊,皆内殿崇班、合门祗候;淑,左侍禁;淇,左班殿直;潭,右班殿直;沅、瀛,左待禁;温,未仕。淑、淇,皆早卒。曾孙二人:任,左侍禁;价,未仕。公子卜以五月甲申葬管城之先茔而国夫人祔。谨具公历官行事状,请牒考功、太常议谥并史馆。

墓表

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

右正言、宝文阁待制、特赠右谏议大夫汝阴常公,以熙宁十年二月己酉卒,以五月壬申葬。临川王某志其墓曰:

公学不期言也,正其行而已;行不期闻也,信其义而已。所不取也,可使贪者矜焉,而非雕斲以为廉;所不为也,可使弱者立焉,而非矫抗以为勇。官之而不事,召之而不赴,或曰:“必退者也,终此而已矣。”及为今天子所礼,则出而应焉。于是天子悦其至,虚己而问焉。使莅谏职,以观其迪己也;使董学政,以观其造士也。公所言乎上者无传,然皆知其忠而不阿;所施乎下者无助,然皆见其正而不苟。《诗》曰“胡不万年”,惜乎既病而归死也!自周道隐,观学者所取舍,大抵时所好也。违俗而适己,独行而特起,呜呼,公贤远矣!传载公久,莫如以石。石可磨也,亦可泐也,谓公且朽,不可得也。

太常博士郑君墓表

德安郑湜书其父太常博士讳诒字正臣之行治、伐阅、世次,因其妹壻广陵朱介之以来请曰:“郑氏故家荥阳,有善果者,卒于唐江州刺史,而子孙为德安人。自善果至胵七世,生裔,为乐清县令,君之大父也。裔生柬,君之父也,以《诗》《书》教授乡里而终不仕。君以景佑四年进士,为洪州都昌县主簿,于是令老矣,事皆决于君,而都昌至今称以为能。又为庐州合淝县尉,盗发辄得,故其后无敢为盗者。又为同州朝邑县令,当陕西兵事起,案簿书,度民力所堪以均赋役,而人不困。又掌集庆军书记,岁旱,转运使不欲除民租,以属其守,而使君出视,君以实除民租如法。又迁秘书省著作佐郎,知南康军南康县,移知梧州。方是时,侬智高为乱,吏多避匿即不往,君独亟往,治城堑,集吏民以守,而州无事。经略使举君以知宾州,再迁至太常博士而归为陵台令。召见,言事称旨,赐绯衣银鱼。未赴,以嘉佑三年三月二十四日卒,年六十。君前夫人张氏,后夫人吴氏。子男三人:其长则湜也,次沿,次深。女四人,其三人已嫁矣,董振、何贽、朱介之,其壻也。君为人孝友谅直,得人一善若己出,能振穷急,而自养尤俭约,自宾州归,所赍无南方一物,其平生所为如此。今既以某年某月某日,葬君德安之永泰乡谷步里,而未有以碣诸墓也,敢因介之以告。”

介之于余为外姻,而其妻能道君之实,将惧泯没而无闻,数涕泣属其夫,求得余之一言以表之墓上。盖余尝奉使江东,泝九江,上庐山,爱其山川,而问其州人士大夫之贤而可与游者,莫能言也。今湜能言其父之贤如此,问其州人之游仕于此者,乃以为良然。嗟乎,郑君诚如此,岂特一乡之善士欤!而其子男与女子又能如此,故为序次其说,使表之墓上。

贵池主簿沈君墓表

予先君女子三人,其季嫁沈子也。他日,有问予先君之壻,而予告以沈子。其知沈子之家者,必曰是其父能文学。他日,从沈子于铜陵而游观其县,县人得沈子,必曰是其父能政事。已而予求其父所为书于沈子,沈子曰:“先君卒于逆旅,其书悉为人取去,无在者。”又问其政事,曰:“吾尝闻于祖母矣,先君为池州贵池县主簿,令不能而县大治者,先君之力也。尝摄铜陵县事,县人有兄弟争财者,先君能为辨其曲直,而卒使之感寤让财,相与同居。其去也,两县人追送涕泣,远焉而后去。其施设之方,则吾不得其详也。”沈子遂言曰:“先君事生严,丧死哀,自族人至于婚友,无所不尽其心。终身好书,未尝一日不读,而于酣乐嫚戏,未尝豫也。循道守官,以不谄其上而几至于殆者数矣,故其仕尝有去志,而无留心。唯不得寿考富贵,以卒其学问,究其施设,故其文章不多见而独为士友所知,其行义不博闻而独为亲党所称,其政事不大传而独为邑人所记。日月行矣,不即论次,惧将卒于无传也,吾愿以此属子矣。”予应曰:“然,子之先君固贤,而又有贤子,其后世将必大,不可使无考也。”于是为之论次曰:

君讳某,字某,再世家于杭州之钱塘,而其先湖州之武康人也。武康之族显久矣,至唐有既济者,为尚书礼部员外郎。生传师,为尚书吏部侍郎,赠吏部尚书。尚书生询,为潞州刺史、昭义军节度使。自昭义以上三世,皆有名迹,列于国史。昭义生丹,为舒州团练判官。舒州生牢,江南李氏时为饶州刺史。饶州生廷苹,为濠州军事推官。濠州生承诲,入宋为明州定海县主簿,累赠光禄卿。光禄生玉,尚书屯田郎中,知真州军州事。君真州之子,天圣二年,以进士起家楚州司法参军,再调为池州贵池县主簿,年三十六,疾卒于京师之逆旅。夫人元氏,生男子伯庄、季长、叔通,皆为进士,而季长则予先君之壻也。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城北之原。盖其行义、文学、政事,皆如其子之言云。

建昌王君墓表

君建昌南城人,姓王氏,讳某,字君玉。少则贫窭,事亲尽力,未尝佚游慢戏以弃一日,亦未尝屈志变节以辱于一人。故虽食蔬水饮而父母有欢愉之心,徒步蓝缕而乡人有畏难之色。及其有子,则尽其方以教子,于是乡人之子弟皆归之,君随少长所能以教,又尽其力。盖娶邑里周氏女,有贤行,能助君所为。

生四子,无忌、无咎、无隐、无悔,皆进士。无忌早卒,而无咎独中第,为扬州江都县尉,率君之教,博学能文,笃行不怠。然人以为君能长者,以有是子,而非特其教之力也。君亦尝举进士,不中。某年,年六十五,以某月日卒于江都其子之官舍。明年三月二十四日,葬所居县里屯之原。葬久矣,无咎始求予文,以表君墓。当时无咎弃台州天台县令,教授于常州,其学弥勤,其行弥厉,其志盖非有求于兹世而止,能使君显闻于后世,庶其在此。以予不肖而言之不美也,安能有所重以称君子孝子耶?亦论次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