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书案平息过后,朝中形势稍定,但那苦命的皇太子地位还是不稳。郑贵妃一系的人觉得根本问题并未解决,仍在多方寻觅扭转的办法。
他们曾盼望万历的正宫王皇后能及时死掉,空出位置来,便可由郑贵妃顶上。按“子以母贵”的惯例,福王常洵自然就摆脱了庶子身份,成为嫡子,可名正言顺地取代现在的太子。
期待某人死而发生政局的改变,也是皇权制度下不得已的办法。不过这种期盼,太依赖于天命,人事无法左右。那王皇后生性谨慎,平静谦和,又有李太后加意关照,虽然身体不好,一直不受皇帝的待见,但仍是活得好好的,不可能自然让位。
这条路是无望了,郑系的人就又使出歪招,搞出了一些带有妖异气氛的名堂。
万历三十九年(1611),太子常洛的母亲——原恭妃王氏死了。她在死前已经晋升为贵妃,是因万历得了皇孙(常洛有了儿子)而得以册封。从名义上,这位太子之母终于得到了与郑贵妃同等的地位,但待遇上却丝毫没有改变。王贵妃一直被冷落在景阳宫,形同软禁,双目基本失明。
到最后病危期间,太子才获准去探望生母。那时王贵妃被锁在一间屋子里,太子要来钥匙,始得进入,见母亲惨卧榻上,面目憔悴,言语支离,情形惨不忍睹。
母子终得见面,王贵妃喜极而泣,抚摸儿子头顶良久,却又心中惴惴。她发觉有人在屋外偷听,便警觉地对儿子说:“郑家有人在此!”
可叹他们贵为皇族,母子相见却如同探监。在皇室宫闱中,这样悖理的事,史不绝书!无怪民间听说要选宫女,都宁肯把自家闺女草草嫁出去,也不肯让女儿落入这牢笼。
此时的内阁也有极大变化,沈一贯、沈鲤后来仍是不能相容,万历对沈一贯也有了厌倦意,便令其致仕。沈一贯担心自己走后,沈鲤会究起往事,势必于己不利,就向万历诬告了沈鲤所谓的种种不法情事。万历懒得去分辨是非,索性让两人一同辞职。
两人回乡的情形大为不同,沈一贯是满载而归,而沈鲤回到家乡后,则是家徒四壁。
他们走后,内阁又进来了于慎行、李廷机、叶向高三人,与剩下的一位朱赓同阁办事。不料于慎行受职才十天,就病死在任上,朱赓不久也死了,继而李廷机又被劾而罢官,内阁只剩下叶向高一人独掌国柄。
王贵妃死后,叶向高上疏建议,太子母妃薨逝,礼应从厚。万历不以为意,在丧仪规格上故意压低,屡次与礼部的意见发生冲突,导致迟迟不能将灵柩发往天寿山(今北京昌平十三陵)下葬。后来竟拖了快一年,才得以安葬。
在选择墓地时,与礼部官员同去考察的太监,对丧葬费用屡加刁难,总认为太多。以致署理礼部尚书翁正春忍无可忍,怒斥道:“贵妃养育了太子,他日就是国母。关乎天下的大事,你还想怎么节俭?”
万历流露出的这种冷漠,无疑折射出他对太子的态度。郑家人心中有数,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就在一年后,果然又发生了一场巫蛊案,险些成为第二个妖书案。
时为万历四十一年(1613)九月初三,锦衣卫有一位百户王曰乾,突然“告变”(举报揭发),说有奸人孔学等人,遵照郑贵妃意图,与一伙“妖人”密谋要害死太子。
事情爆发得很突然,中枢为之震动。王曰乾是个锦衣卫下级武官,本人大约也是个混混儿一类,他与京城无赖孔学、赵宗舜、赵圣等人起了纠纷,打官司未能获胜,一怒之下,闯进皇城放铳,拿火枪朝天放了两枪,上疏申诉。刑部大为骇异,将其逮捕,拟死罪。王曰乾自知也没什么好结果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声言要告发大阴谋。
他告称,有一民女,嫁给了郑贵妃身边太监姜丽山,两人感激郑贵妃,思图报答,就在姜太监阜成门外的田庄上歃血为盟,欲广结好汉,共谋大事。
他们请到了妖人王三诏等,在家中聚议。几人在社学(乡村学校)的后园,摆下香、纸、桌子与黑瓷“射魂瓶”,又剪纸人三个,书写了皇太后、皇帝的名字与太子生辰,将新铁钉四十九枚,钉于纸人眼上,于七天后焚化。然后约定,在皇太后诞辰日之后,便下手谋害太子。
万历看到王曰乾的告发奏章,火冒三丈,面色阴沉地绕着桌案踱步半日之久。左右太监见状,都十分惶恐,不敢上前。稍后,万历问太监:“出了如此大事,宰相为何无言?”
太监见皇上终于发话,急忙将早已备好的叶向高奏疏呈上。
这位叶向高,是万历后期尚能勤谨奉公的一位首辅。他上任时,万历已“罢工”多时,有朝臣竟然二十五年见不到皇帝一面,叶向高本人也要跑十多趟才能见上一面。尽管如此,他还是陆续提出了一些补救朝政的建议,比如增阁臣、补缺官、罢矿税等等,可惜万历那时已百事不问了。
对于官职缺员,叶向高尤为忧虑,曾上疏极言其危害,说是从内阁到九卿台省,各个曹署(科室)都是空的,南京的九卿也只存其二。天下封疆大吏,自去秋至今,未曾起用一人。陛下万事不理,以为天下长如此,臣恐祸端一发,就不可收拾了。
可皇帝就是不急,败自家的天下,总好像是一种享受。
到后来,叶向高郁闷异常,干了七年的首辅,终于不能再忍,坚辞去职,这是后话了——他不心疼这江山,我们又能如何?
这一次告变案发生时,叶向高尚在位,表现颇为镇定,在给万历的上疏中,对该案做了冷静的分析。他说,此事与往年妖书案相似,但妖书案是匿名,无可查究,所以难于处置。而今日的事情,告发者和被告者都露面了,法司一审,内情立见。皇上只需以静处之,不必张皇。若一张皇,则中外纷扰,反而有不可测之祸。
万历阅过后,心稍安。
过了几个时辰,已是当夜交四更以后,叶向高又有奏疏从外边传进宫中。这次他进一步阐发了自己的观点,请求万历不要把王曰乾的奏疏公开,因为此疏一旦发下,上必惊动皇太后,下必惊吓到太子,而皇贵妃与福王也不自安。不如暂且留中,所有奸徒的处置,以另外的奏疏批出,或者另传圣谕。
万历深夜未眠,仍在绕着桌子打转,看了叶向高的第二疏,茅塞顿开,大大松了口气,叹道:“我父子兄弟得安矣!”
叶向高吸取了前任处理妖书案的教训,主张尽量减少案件的影响与波及,这一思路,可以说相当高明。第二天,叶向高就按他的想法,果断进行了处置,授意三法司对王曰乾施以酷刑,当场打死。人一死,所告发的一切事情,就无法再对证了。
叶向高之所以敢于这样处置,原因就在他分析出,事情不可能完全不牵连郑贵妃(这也是万历十分焦虑的原因)。如果彻查的话,万历会很尴尬。如果一旦查明,郑贵妃真的插过手,那么处理也不是,不处理也不是。万一王曰乾不过就是诬陷,追究下去,又有可能牵出反郑一派的人来,这也是叶向高不愿见到的。所以干脆灭口,不让案件波及开来。如此,不管事情有没有,隐藏在背后的人,都会因王曰乾被活活打死而受到震慑,在短期内不会再构成什么威胁了。
此案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完结了。
这个离奇案件的出现,说起来,跟郑贵妃的儿子福王有关。按照大明祖制,诸王一成年,必须离开京师,到封地去住,不奉召是不允许回京的。这个措施,称为“就藩”或“之国”。这样做的本意,是在于防范藩王造反或者添乱。福王的封地在洛阳,因为万历最宠爱这个孩子,所以迟迟没有让他之国。
前面说过,万历二十九年(1601)太子册立。在那个时候,福王就应该马上之国。可他一拖就拖到了万历四十年(1612)还没有去,那年他已经二十七岁了。首辅叶向高看不过去,曾经上疏力争,万历不但几次三番地拖延,还要给福王争取一份厚礼带去。他提出,之国可以,但要赐给福王四万顷上好的庄田。
众臣当然不干,认为这是“藩封逾额”。固然群臣巴不得福王越早走越好,但天下良田是有数的,四万顷良田哪有那么好搜刮的?
郑贵妃也派了太监找到叶阁老,恳求能惠顾一下福王。
那叶阁老,岂是郑贵妃所能对付得了的?他只是说:我正是为福王着想,还不如趁此宠眷时,多拿一些走,早去早了事。如今流言甚多,只要王爷一走,流言立刻冰消。假使时移势改,将会是什么结果就不好说了。老臣我怎会不为福王着想?
什么叫“时移势改”?叶阁老点到为止,郑贵妃心里也明白,万一皇帝驾崩,太子登位,那就什么也捞不到了。最后,讨价还价的结果,是打一个对折,只给二万顷。这些田地的“佃金”(田税)全归福王。郑贵妃还提出,中州腴土不足,取山东、湖广的良田凑足;此外,籍没张居正的田产,尚存官府的,也要拨给福王……总之大捞了一票。
于此,万历总算吐了口:福王第二年肯定要之国。
可是到了万历四十一年(1613)正月,礼部奏称期限已到,万历却再次失信,将奏章留中不发,继续拖着——什么“君子无戏言”?我根本就不想做君子。
四月,兵部尚书王象乾忍不住再上奏催促,万历批复说,亲王之国,祖制在春,今已逾期了,当于明年春举行。怎么样,这个理由还充分吧?
他就没想到,只要福王在京一日,各派的人就一定会拿太子废立做文章,搞得你永无宁日。
这一拖,果然就激出了王曰乾案。
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情之后,叶向高深知,福王留在京师不走的弊端甚多,便建议万历赶快命福王之国。万历也感到再拖下去还会有麻烦,也就决定维持万历四十二年(1614)春动身的原议,不想再变卦了。
郑贵妃不死心,又去疏通李太后的路子,想让福王拖到为太后贺完七十大寿再说。李太后不吃那一套,退回了郑贵妃送的寿礼,召问郑贵妃,直接询问:“福王为何还不赴封国?”
郑贵妃答:“福王留下为您祝寿。”
李太后反问道:“我二儿潞王就藩卫辉(今属河南),把他也宣来祝寿可否?”
郑贵妃无言以对,只得答应,福王很快将要就藩。
可巧的是,李太后于万历四十二年二月去世,没能等到过七十大寿,福王不走的最后一个借口也不存在了。
三月二十四日,福王终于南行。在此前十天,郑贵妃还试图拦阻,但万历已不想再生枝节,发火道:“我还有何颜面再对外廷说变更日子?”
郑贵妃知道已是山穷水尽了,也就不敢再坚持。
出发的那天,天色阴沉,有细雪。郑贵妃与福王在宫门告别,相对垂泪。万历亲自将福王送到午门,依依惜别。
福王之国,其排场之大,在明代空前绝后。船只用了一千一百七十二艘,护卫士卒一千一百名,浩浩荡荡沿运河南下。
这个祸害终于走了。史载,福王就国之后,中外交相为太子庆幸,如释重忧。
可是,廷臣们高兴得太早了,李太后一死,郑贵妃唯一顾忌的一个障碍,也就不存在了,拥郑一派的人,因而跃跃欲试,太子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万历也没有因为福王走了,就对太子更好一些。先前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十二月时,太子妃郭氏病故,万历为了压低太子妃的发丧规格,竟迟迟不批准择地安葬。太子的生母王贵妃安葬后,也因不拨给维护经费,其坟园已经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