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着浑身被冻的冰凉,指导员说让一个二年兵陪着谢俊,可谢俊从背囊里换了身衣服就又跟上,队伍继续往前,路上安静的可怕,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谁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吕涛给谢俊点了一根烟,身子还是忍不住的颤抖,我们的情绪跌倒谷底,我不停的回头然后又朝前看,直到确实找不到赵宇的身影才又低下头赶路。
冷风像刀子一般从脸上划过,我们跟着彼此的脚步穿梭,黑夜越来越亮,眼眶越来越红,我们快到地方的时候,营长的军机又响起来,他背对着队伍,头一回对着军机那一头使劲嚷嚷,我们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营长也从来不这样,我现在还能记起他宽阔胸膛里发出的隆隆笑声,只是我们所有的情绪都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挂掉电话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么多双眼睛在蒙蒙亮的山谷中盯着他,营长看了我们半天然后眼神和头转向另一侧:“回。”
营长说的好像是外国话,我们也好像没听明白,傻傻的愣在原地不动弹,连长下着左后转弯的口令,队伍这一回更沉闷了,士气非常低落,太阳还没有出来,乌云就彻底堵在山的那边,往常这时候指导员都会组织大家唱首歌,可这回连他也耷拉着脑袋,死亡从来就没有远离过这片土地,它一次又一次的在我们身边掠过,从前以为很远很远的事情,也只在我们前后脚的地方。身体越来越累,也越来越冷,我忍不住回想第一次见到赵宇的时候,他把我带进新兵连,从那个炎热的山林带进英雄团,然后又一起跟着英雄团扎进这高原雪山,当谢俊说起赵宇好有个准备上大学的妹妹时,我的脑袋空荡荡的,赵宇也好像从没跟我们说起过他家里的情况,而他却对我们的情况却了如指掌,我该怎么说呢,我又该怎么回忆起这个人,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好像真的看到赵宇从我的想象中走出来,他全身上下都在淌水,连头发都是湿的,短短的发梢上结着冰晶,眉毛嘴巴上面都是一层厚厚的白霜,冒着阵阵寒气,而我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身体里面向外蒸腾,一点一点的往外渗,耳朵里咕噜噜般冒着流水哗啦啦的声响,我冷的直发抖,他看出来了,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就像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还是那样体贴人,赵宇说着喝杯热水,他不知道从哪拿来一杯热水拿给我,我刚接到手里,那杯水就变成一团热气,我抬头看他,他居然还冲着我笑,那笑容还是那样温馨,只要看到他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他却一动也不动,然后浑身颤抖,身上的水也变成滚烫的白气,就像成仙一般,接着又是一阵温暖,越来越热,他就像个太阳一般发烫。
“停!”
我被营长的口令惊醒,队伍还是那样安静,我们刚刚爬上山,远处有山风回响,近处有哗啦啦的流水声,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营长,无数的目光顺着他倾听的方向屏息,嘈杂的流水声中混杂着低沉的说话,还有脚步和流水撞击的声音,几个黑影从山谷中走出来,然后人数越来越多,即使隔了很远我仍然能看清他们的模样,我们大半夜的集合也是因为他们的破坏,本来说他们已经撤退,而我们也准备回去,没想到却在这里碰到,山风吹的牙根发痒,在这山谷中嘎嘎作响。
营长又一次让我们留在原地,队伍里出现骚乱的声音,营长铁青着脸,干裂的嘴唇上有几条红色的血道子,白色的牙齿上都染成红色,队伍安静了,随后是一段漫长的等待,一段漫长的紧张,一段漫长的焦灼,双方互相试探,不敢贸然行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然后什么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而此刻我们的刺刀正寒光凛凛的准备着,随时要上前冲锋,让他们滚烫的热血掉在这冰凉的土地上。
营长带着指导员和翻译三个人顺着山路走下去,连长站在原地着急的打电话汇报,其实他们的人远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多很多,只是我们当时群情激奋,恨不得立马冲上去,我实在不明白和那群人到底有什么道理可讲,谁的拳头硬就该听谁的,可营长的命令,嘴里的唾沫星子像钉子一样把我们扎在原地,我们站在原地等着他的指示。我在高处看到营长他们张开手臂,他们三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山谷后面出现源源不断的人,尤其在乌泱泱的敌人面前,他们手里拿着木棍石头,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看到我们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也显得很意外,两只脚踩在慢慢流淌的河水中停止不前。
七八个人顶在营长面前,前面领头的人用那两只手在营长胸前推搡,他们的说话声音很大,虽然我们听不清楚也听不懂,但能看到摇晃的水面上有一团火焰在上面轻轻燃烧,我们的愤怒像干裂的柴火,所有的争吵和矛盾也都像燃烧瓶一般,把平静的水面想要变成汪洋火海,即使营长和指导员不停的在劝说,也只能是竹篮打水,其实我们早该想到这一点,他们后面的人群终于蠢蠢欲动,按捺不住性子,我们的眼睛只能在营长和连长的身上不停聚集,营长还是张开手,死死的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后退,任凭前面的人乌泱乌泱的冲上来,他甚至没有在对讲机里叫我们下来,而是张开双手势单力薄的挡着,可我们是英雄营的尖刀连,是刀尖不是刀把子,我已经忘记冲突是怎么引起来的,反正营长被层层围住,眼看着就要挨打吃亏,连长一声怒喊带着人下去解围,我们就跟着往下冲。前面被人挡住,后面有人朝着前面扔石头,营长仍然奋力张开双手挡着他们,可这根本没有用,一块石头猛砸在营长头上,鲜红的血液就布满整个脑袋,指导员冲着挡在营长前面,我们拼了命的往前冲,对面的敌人也都往前冲着,我们都在拼命,大家想着把营长救出来,可他们三人早就被敌人围上,身边全都是厮打的声音,我甚至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打哪一个,怎么会这样呢,对面的人要比我们多很多,既然已经开始,我们也就无法退缩,战斗也就显得尤为惨烈,我听到吕涛在一旁大喊,我拿着棍子朝那人后脑勺狠狠砸去,他的脑袋在棍子面前就软趴趴的倒了下去,只剩下吕涛那一双惊吓的眼睛盯着我,我本来想朝着营长的方向走,可很快又被七八个人围上,起身往后跑他们又跟在我屁股后面追,他们的身上也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兴许我刚刚打的那个也是他们最为亲近的战友,我往山上跑,石头擦着我的耳朵在我面前飞过。
我只记得到最后身体轻飘飘的从悬崖上面掉下去,两只手还死死的拽着追上来的大胡子,他的眼里已不再是血腥仇恨,而是充满惊恐,尽管当时我也很害怕,所有的眼神都朝我这边聚过来,我面前没有路可走,时间过得很长,那人的喊叫令我鸡皮疙瘩发抖,他甚至流泪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我,在死亡面前我们居然会有这样思考的时间,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还是会这样做,山坡上的人都停止打斗,他们也许很吃惊,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行为,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他们冲上来,我抱着其中一个,狠命的从高处落下,直到我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短暂而又剧烈地疼痛让我彻底晕厥,冰冷的河水冲刷着黏稠的血液,我们明明是敌人,却在临死的时候仍旧拼命抱着,血液和血液黏在一起,身体和身体靠在一起,生命在那一刻离我远去,但我却感觉身体的感受更加真实。所有死亡的白色灵魂都和一般站在原地拉出长长的身影,想要阻拦却根本拦不住,然后便开始拼命的在山谷间奔跑。
打斗仍在继续,两边的死伤都很严重,这种没有枪声和硝烟的斗争反而尤为惨烈,指导员压在营长带血的脑袋上,棍棒就朝他的身体砸过来,外面又有人冲过来,大家都专门朝着脑袋上面打,坚硬的头骨甚至要把手臂都震麻了,我想把他们都推开,可那些棍子穿过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指导员的身上,原来灵魂也是会痛的,我们也只能静静的在一旁观望这样惨烈的场景,有人趴在原地哭着,有人拼了命往前冲,也有人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的捂着伤口,死神静悄悄的从伤口处挖出纯净的灵魂。所有人都没了力气,好在援军从山谷中及时赶到,打斗变成逃跑,在前面的人也没了力气去追,来不及的跑的把棍棒仍在地上,两只手高高举起,白色的纱布很快就染成黑红色,担架不够人抬,谁又是真正的胜利者呢,我看不出,指导员走在我身前,灵魂们从这里向各处飘散,也许是为了让我们不那么悲伤,那是所有灵魂发自内心的声音。
越过草原,穿过草地,我像一颗种子飞到这里,
听着涛声,乘着白云,我们带着梦想飞到这里。
崎岖前路布满着荆棘,火红的旗帜始终在我心中,心中。
军号、军旗,军歌嘹亮,汗水浸透了军衣,
钢枪、钢盔,长路足迹,伴着梦想远行。
我要长得更高,我要看得更远。
直到触碰祖国每一寸土地。
我的梦里有了高山的回响,我的梦里有了江河的呼吸。
我在梦里听见雪域的嘱托,我在梦里看见波涛的希冀。
我们和祖国一同屹立,军徽在头颅上高高扬起。
那是你的梦,那是我的梦,那是千千万万个青春梦。
听着涛声,乘着白云,我们带着梦想飞到这里,
崎岖前路布满着荆棘,火红的旗帜始终在我心中,
军号,军旗,军歌嘹亮,钢枪,钢盔,长路足迹。
我们起飞,起飞。
我的灵魂听着纯净的歌声向上漂浮,嘶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时空在我面前狠狠撕裂,无数生命里珍藏的记忆向我不断涌来,那声音里有希望,有思念,有遗憾,有愤怒,有对世上一切美好的呼唤,我不停的倒下又起来,死亡又重生,在枪林弹雨,七情六欲中拼杀,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像山川,像河流,我生长在任何地方,黑色的痣变成红色,我向着那阳光奔跑,汗水睁不开眼睛,身体也在变换,我即将融化,鲜血在这副相似的皮囊下面滚滚生长,我变了,我又没变,热切的希望像一个个气泡涌上来,然后又汇聚在一起,我又听到炽热的心脏在边境线上跳动的温度,汗水掉进河流滋润着高原的泥土,营区上的红旗依然在空中飘荡,那一抹红色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颜色,我们的血液也在上面跳跃,冷风在新兵的脸上撕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有雪花落在干裂的嘴唇上,你只是抿着嘴一笑,风霜雨雪不讲情面的落在你的脸庞,可你的脸蛋仍然红扑扑的亮着,雪山轻轻融化的地方都有你内心的温度,你说这就是你要寻找的远方,青春在连长的哨声中成长,在战友的歌声中融化,背囊沉重的压在你稚嫩的肩膀上,我不再是我,你也已经不是从前的你,老兵的眼泪在新兵的眼眶中打闪,熟悉的床铺上换着不同的肩膀,我们的口中从来没有说过再见,手臂习惯性的抬起,中指死死的定在太阳穴的位置,我们无论呆多久还是那样朴实,像高原雪山上的积雪一样不受污染,我相信能俯身忍受整个冬天的人,来年才会真正的珍惜艳阳,我们逆着风来到这里,热情洋溢的河流在心里悄悄融化,绵延的白云从雪山之巅一路蔓延到家乡的黄土地,思念的种子也沿着黄河顺流而下,血汗在我们的身上也在脚下看不到的地方,嘈杂混乱的声音淡了下来,歌声又响起来了,沉重的身体渐渐轻盈,就让我随着这阵风轻轻飘,随着芳香,泥土,河流,淡淡向上,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