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鲜血过后,两边的形势立马紧张起来,后方的几只陆军部队,甚至空军部队都拉了上来,所有人甚至恨不得立马杀过去,可再怎么样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海面上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换来更多的是无尽的沉默和等待,我们都憋着一股劲,即使恨得牙根发痒,浑身发烫,有千斤万斤的力气也使不出去,死亡就那样悄无声息的降临,上面下了死命令,这里发生的事一个字也不准泄露出去。于是我们的英雄营连六日都不再发手机打电话。
旁边的人冷静的让我害怕,谢俊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那本退伍倒计时撕成粉末,吕涛的训练热情也更加旺盛,赵宇看见我们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日子熬到八一,这是军人的节日,但却不是放松畅快的时刻,宿舍门外面写着奋勇杀敌,寸土必争。连队门口醒目的位置指导员写着战斗两个大字。这一天还会像昨天一般紧张的重复,通过着一次次重复来应对明天的战斗,但是战斗什么时候发生谁也不清楚,反正和平的时间呆的越久,离战斗爆发也就越来越近。
"全连集合。”
连队从来没有像这样齐整过,不是上哨就是公差,总有各种各样的事,可这回就连炊事班的同志都全部参加,我们现在驻扎的位置距离实际控制线只有五分钟的路程,甚至更短。这回指导员走在最前面,连长胳膊上还裹着纱布,只能跟在队尾。连部平常组织活动都会提前通知,又要布置又要跑腿,可这回看起来完全是临时组织的,连他们都在摇头,没搞懂指导员到底是什么意思队伍又一次来到当初巡逻的终点,正前方是那块巨石,西北面儿的小山坡上那三个坟茔还在那里坚守着,可我知道他们并不孤单。
“展军旗。”
嘹亮的军歌从远处走来,就像当初这身军装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所有的情绪便都纷拥而至,光唱歌还不够尽兴,指导员又举起拳头宣誓,我们也都跟着。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服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
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竟是嘶吼出来,要把远处的高山撕碎,此时此刻太需要这样一个出口释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地方太神奇,我们每个人都变化很快,指导员的玩笑话越来越少,已经很少见到他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打闹,可是他把我们的心思猜的真准。
“同志们,今天是什么日子,八一建军节,是值得高兴的的节日,但绝对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刻,尤其对于我们戍边的战士,掰着手指头算算,好好算算,中国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天,中国人吃饱饭才过了几年,那些之前的屈辱都倒腾倒腾,和平有时候不是守出来的而是通过流血牺牲打出来的,什么叫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欺软怕硬本来就是人性的弱点,有灵魂、有血性不是口号叫出来的,是真正打出来的,只有我们强硬起来,今天带大家来这里对着军旗宣誓,就是要告诉你们自己,告诉先辈,告诉英雄营,告诉钢铁一连的所有人,甚至是藏在沟壑中的敌人,什么叫做军人,什么是服从命令、严守纪律,什么是英勇顽强、不怕牺牲,我们已经有人在这片土地上牺牲,以前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但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改变我们的决心,站在这里你敢往后退,你能往后退嘛,现在的形势不需要我多说大家都懂,如今我们的战友又一次为了这片土地牺牲,我想他是光荣的,带给我们的是激励,而不是悲伤难过,这儿,我们脚踩着的这片土地,我们身后的人民和国家,责任重大呀同志们,我们就是这边境线上的利刃,我们就是要像一根钢钉一般死死的扎在这里,也许没人知道我们,也没人会关注这里,可你们都是好样的,惊天动地事,隐姓埋名人,如今战斗可能就在眼前,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生,但你们准备好了吗,大家有没有信心。”
大家的肩膀一起高高耸起,屁股决定脑袋,衣服帽子也决定脑袋,也不知道到底谁改变的谁,反正既然穿着这身迷彩服,我们就是军人,纪律规定在上面,殷切希望也在上面。
听人说红星的父母从内蒙古牧区赶来的时候,营长和教导员双双陪着在旁边,猛士车在高原上起伏晃动,他们个子不高年纪看着也已经很大了,语言还不通,普通话说的结结巴巴,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教导员专门就近从连队找了一个会蒙语的上等兵跟着,谢俊也就在我们羡慕的眼神中坐上猛士车,牧区的生活让老两口染上大大小小的病,走路甚至又要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缓一会儿,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内蒙赶过来的。谁都以为谢俊接了个美差,不用训练的同时还能吃香的喝辣的逛几天,结果他一回头就把自己锁起来,又或是闷着头躺在床上,躲在厕所一个人抽烟,吕涛的脾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那样暴躁,拽着他的领子非要让他说出个一二三,结果谢俊蹲在角落就开始哭,说红星和自己一个地方入伍,也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爸妈省吃俭用一辈子没想到儿子竟然这样走了,他们从牧区赶过来只是想看看儿子到底在什么样的地方当兵,又是怎样牺牲的,教导员当然一直说红星的好话,作为班里骨干的红星也确实方方面面都让人挑不出问题,指导员跟他们老两口说红星是个好兵,所有当兵的都该向他学习。接着阿姨又问红星战斗的时候是不是勇敢,他们的眼泪就掉下来,激动的不停点头,临走的时候连队的人站成两排,目光炯炯的朝着车辆敬礼。
施工队的车徐徐向前开动,眼前的那条路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传统控制线内不该出现的建筑也在消失。在军营留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到真正机关通知上报留队意愿的时候,当初一些死活不愿意留的,好多都留下了,而有些坚定在部队长干的又都走了。
当时我们钢铁一连顶在最前线,谁都不好意思说退伍的事情,现在这地方这时候正缺人,营里缺人,连里缺人,这哨位上也缺人,即使补充新兵也顶不上,会出现空档期,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好多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形势紧张,忽然间多出好多坑,而大家的表现就像都商量好了一样。
难题摆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那些话他们甚至不知道用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说出来,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抽出空隙跟我们挨个儿谈话,开始的时候先是讲留队怎么怎么好,劝着大家扎根军营发展,讲了一圈才发现,根本不用多费口舌,一个个竟然都愿意留在这地方。后来又急了,开始劝着大家退伍,可我们就像是铁了心一般,指导员那天开大会,嘴上大骂,他娘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难不成你们还能在这呆一辈子,一个个在这儿都呆傻了,死脑筋是吧,部队他娘的这么多人,难道差你们这么几苗苗人,放着好好的前途不要,都死守在这里干啥。骂完之后就从连长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恨不得一口气把整根烟都抽干净,然后脑袋晕晕乎乎一阵,好像这样的情绪就能随着喷出的烟雾一起散掉。尽管指导员面上很生气,但最后的时候他还是酸了鼻子,用袖子挡住眼睛,他说他娘的你们都是一群好兵啊。
其实留下的不一定是好兵,走了的也不一定就是孬种,每个决定停留或者转身的人,都在这高山雨雪中徘徊了好久。我们那批兵只能说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最后全都留下了,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按照往年的习惯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反正什么都在 变,以前年代苦日子穷的时候,大家都想留队发展,而到了现在,经济水平越来越好,留队压力越来越大,主官们也陷入两难,一方面都想留住好兵,另一方面又不想断了人家的发展,即使是好兵也不愿意在里面呆着了,毕竟谁又会愿意主动来这儿啊。
但就是有这样的人,一些真正赤诚的心从远方飘向这里,理由好像也更加纯粹,毕竟这地方太明显,光听名字也知道是个吃苦受罪的地方,同样是当兵谁不想选个轻松的活儿,但就是有那样的人,你看说着说着他就来了。连队九月份来了一位排长,他可不是一般人,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迫于无奈被硬分到这里,后来才知道他在学校就是模拟连的连长,还拿过三等功,甚至有几乎能拿两次,只是后面把机会让了出去,四年期间获得的证书有半个人那么高,成绩是年级第一,甩第二名都有几十分,以他的排名完全可以选个舒服单位,结果他却选择来边疆,并且是边疆的边境,就连教员都忍不住做他的思想工作,可他仍是铁了心要来这里,那时候连队已经很多年没有排长,他来的时候我们抢着帮他搬行李,可那重量超乎想象,如果不是下面有滑轮,一个人是搬不动的,打开那箱子我们才惊讶的发现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书。看到这些书最高兴的当属吕涛,他总觉得书不够看,买的书半天也到不了,这回他可能看个够。赵宇给他散烟,排长摆摆手说不会抽,另一个班长接着说指导员当时候也像你一样,并且还发誓赌咒不抽烟,你看现在抽的比谁都猛,得学啊。后面的日子尽管我们都笑着冲他吐烟雾,他到底还是没学会,可见他果真不是一般人。
我其实不止一次的劝过吕涛退伍,他完全没必要熬在这里呀,那天晚上我熄灯以后又去找他聊天,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惊讶的发现他的床铺上竟然亮着一个小灯,他在昏暗的灯光下面看书,四周的黑暗静谧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健硕的肌肉上有好看的棱线,里面藏着一颗金子般的心,那时候吕涛跟我说他也要成为像排长一样的人,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无限放大,也把我感染。其实吕涛留队让人想不通,他有着大好前程和雄厚的经济条件,可他还是选择了留队,他说他要参加提干考试,然后继续守在这片土地上,他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所谓的意义。
当兵的时间走的太快,当初是数着日子过,一天比一天觉着难熬,恨不得立马就到退伍的时候,回家好好轻快些日子,但真正反省的时候,只能惊讶的感叹时间的流逝是那样迅速,军衔也是见证时间的最好方式,军龄也往往代表着在这部队中的地位,上面那两道拐又变成两把枪交叉在一起,下面生出一道拐,从之前的一无所有到现在已经扛枪,他们都说扛上枪就和义务兵不一样了,彻底的不一样,只是我还没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最起码叫法是变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义务兵,叫志愿兵,士官,军士,津贴变成工资,到手的钱一下高处很多,可我们仍然没地方花。
从那次流血对峙之后,边境线上又冷清下来,恢复到它从前的模样,眼睛望过去看不到活物,我想这也是边境最好的状态,如果永远能这样倒也好了,局势虽然紧张,但都是和谈会议,英雄营拼上性命留下的人质,也都全放了回去,好在边境公路还在一点点延伸,红星的牺牲好像也渐渐被人忘记,毕竟人不可能永远沉浸在痛苦中。
那一年的冬天冷的让人害怕,可我们的队伍还是这样驻扎在这里,上级会谈一天不结束,命令一刻不下达,我们就得这样一直守着。日夜温差变大,天气也越来越冷,我们的脸上也冻的通红,红紫色的疙瘩长在脸的两侧,两只脚上也生出许多冻疮,帐篷在夜晚总是悄悄漏风,我们把整个身子连着脑袋藏进睡袋里有时候都能感觉到,连长和指导员,还有连里的骨干党员,抢着睡在进帐篷的第一个位置,谁都知道那里风最大,可他们还是把那位置当作香饽饽一样抢着,嘴上还说他们就喜欢睡在这里,让我想起作文里妈妈的鱼头。就连吃饭的时候,连长都要挨个儿转一圈,看着所有人都有饭吃才肯坐下,那些细微的举动还有很多很多,给这个冬天带来阵阵温暖。
记得有一天晚上越睡越冷,身体蜷缩成一团还是忍不住发抖,可实在是太困了,宁愿这样一直冻着也不愿睁开眼,梦里有食堂和暖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梦到这样的地方,在冒着热气的食物面前吃啊喝啊,红薯面条能有人那么大,我的胃像个无底洞一样。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大雪把帐篷都给封住,稍微露个角上面掉下来的雪便咕嘟咕嘟掉进帐篷,连长无奈的摇摇头,上级终于下达撤退的命令,大雪把一切都盖住,这地方暂时是不会再起冲突,走路都费劲,更何况流血冲突,只是可惜施工队也因此不得不停下来休整,我们也只能带走重要必轻便的物品,这一刻我们等了太久,可真到了这时候,又感觉稀疏平常,心情像茫茫雪山般平静,天气冷得让人不想说话,两只脚只是麻木的往前探索,有些地方的积雪完全没过膝盖的位置,我不敢想前面还有多长的路,只是忍不住回头看,回去的路上留下我们密密麻麻的脚印。
气象报的并不准,营长打电话给预报班,对着另一边就是一顿臭骂,如果打起仗来,听你们的预报那要害死多少人,战机和军情都被你们耽误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要你们也罢,都给我冲锋去。气象台长静悄悄的听着数落,营长的急切大家都能理解,他的部队,手底下的兵,差点就被这场雪给埋掉,这地方的天气也确实不是人能摸清的,那天晚上我们睡的正香,迷迷糊糊感觉睡袋上有什么东西压着,哨兵当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蜷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直到大雪把满地的睡袋染成白色,他们半睁半闭的眼睛忽然惊醒,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睡袋也带在大雪中隐藏,他们急了,吓得大喊,顺着记忆的方向,好半天才把班长叫起来。
当时我的身上被重重踩了一脚,咬着牙身子一扭,睁开眼睛又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正想着,赵宇拉开睡袋把我从里面拽出来,雪也哗哗的掉在我的脸上,鸡皮疙瘩立马就起了一身,即使我对这样的感觉早就习以为常,还是全身上下哆嗦了一圈,还来不及我说什么,他就又去看别人了,黑色的睡袋里倒出好多白色的松松软软的雪花,我们站在这雪中很快久忍不住发抖,膝盖就像软骨头快要散架一般,全身都感到冰凉,鼻子嘴巴呼出阵阵白气,夜色也由于下雪的缘故看着不是那么暗。连长和指导员嘟嘟囔囔的商量着,然乎喊着让大家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动一动,大家都动起来,跺跺脚搓搓手,别他娘的站在那跟个木头人一样,等回到营区在好好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