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她看着那身影站在原地愣了愣,被一只手无情的拽了进去,那扇铁门狠狠的闭住了。
这话像导火线一般引爆父亲忍着的泪水,又一次的流了下来,可是这次,父亲说留下的泪水确是冰冷的,里面没有爱的温度,却满满都是悔恨,恨自己,他点头,猛的点头,伸了伸手,却没有回头,然后走了出去,走进黑暗的房间、黑暗颠簸的车,要去用他的身体冲破挡在他身前,那令他迷乱、低沉的,那一层层的黑暗,而这一走,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田甜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来的时候急急忙忙,要与二蛋见一面,像是与时间赛跑,生怕来不及,汗水打湿了头发,她也顾不上,两条腿匆匆的向前倒腾着,她是第一个到的,早早就等在那里,在人群里排在第一个。她在那张桌上等啊等,直到铃声响起,直到见到二蛋从那一扇铁门里出来,她一直在等这一刻,她想像从前那样笑笑,却发现嘴唇沾在牙上动不了,脸像石块一样僵硬,只有眼泪在他们彼此的眼睛里闪动,这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啊,嘴边却没话,那双手又干又冷,那个八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本来还想着自首把钱主动交回去,很快就能出来,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她不明白这个八年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未出世的孩子也该要上小学了吧,八年,就是十八年,八十年我也等,心里喃喃想着。
回去的路上像是丢了魂,漫无目的,只是凭着感觉走,走不动就找个椅子歇一歇,她想不明白以后的路,也记不起曾经的故事,眼下只有现在,可现在总也过不去,时间在眼前无意义的拉长,身上也凉了下来,可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醒,双腿如呼吸一般迈着小步子,可就是这样,等她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到家了,完全记不得走过哪些地方,路上碰到了什么人,或是说了什么话。
已经立冬了,白天变得很短,时针刚刚转到六的位置,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冷风也吹着,最挺拔的杨树也在院子里光秃秃的挺着,落叶在黑夜中沙沙的响,田甜才觉得到家了,这个已经少了二蛋的、穷苦的家。奶奶看着落魄的田甜,赶紧把她拉进里屋,发现她冻得浑身冰凉,问啥也不说话,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又把热乎的米汤端在她跟前,勉强咽了两口,又不动了,奶奶无可奈何,不知道说什么可又充满理解,一样的苦,换了人尝,奶奶起身说道:“孩啊,多少吃点饭,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才是本钱,门给你开着,能进来,也能出去,你放宽了心,都由你,我也不拦你,要怪就怪我没有教好娃,做下了这等没脑子事。”
田甜依然没有说话,看着那张已是满脸皱纹的脸起起伏伏,听着她说那走过的路,声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她完全没感受到,直到嗅着这个完全没有男人味的屋里,只剩她一人,只觉得身上很冷,想找个怀抱哭一场也怕是挤不出眼泪,往灶上靠了靠,残余的灰烬里冒着一些红点,不知道怎样才能痛快一些,她费力的,鬼使神差的,把那个大皮箱拖了出来,冰凉的手随便摸了一本书就丢进火里,纸包不住火,可这本书却结结实实的把火给压得喘不上气,本来脸上仅存的一点红光也暗了,书仍然完好无损得躺在火堆里,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田甜又把一本书撕开,单页的扔下去,这一回热气猛地冒了一下,然后又撕,又扔,再扔,本已沉睡的火堆,被这一页页书生生的喂醒了,火光明亮而又持续的映在田甜脸上,昏睡的屋子也被点亮,热气源源不断地冒出,奶奶出来看了一眼,又回去了。田甜一直重复着,直到火焰把她的身子暖了过来,血液也像火焰一样欢快的流淌起来,眼睛闪闪的奔腾,静静的看着火焰在面前上下飘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这种滋味很舒服,心情也跟着火苗畅快起来,恨不得一口气,把它们全部烧光,回头看了一眼,居然还有一大半,两只手机械的重复着一个动作,直到皮箱里的书越来越少,心也越来越空,最后竟不忍心看着火焰熄灭,把最后的书全都丢了进去,就回屋睡觉去了。
半睡半醒之间,在她的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怯懦懦看着家里那所房子,父母就在院子里她却不敢进去,像是做了坏事一样,听到母亲好像在叫她的名字,满院子跑着,她想叫又喊不出来声音,她往前跑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头朝地栽了下去,好像撞到了一扇铁门,吓得又是咬牙又是闭眼睛,身体却安然无恙的从铁门穿了进去。这地方他认得,像家里一样熟悉,是父亲上班的书店,小时候家里没人,常常跟着父亲来这里。只是长大以后她已经忘记多久没来过这里,远远的观望着,有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紧紧的拽着男人的衣角,即使是光看背影还是一眼认出来。
“爸爸,爸爸呀。”
父亲好像听到她的呼唤,转身回过头来,眼神微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她往前冲着,只为了能看的更清楚些,那个小女孩看着有些陌生,可她还是明白过来那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她认出来爸爸第一次把她带进书店时候,记忆和梦境什么时候黏的这样热乎,她想起了那一天,一会自己又该摔倒了。面对着玲琅满目的书架,眼睛根本看不过来,小女孩手指轻轻的抚过一排又一排的书籍,那时候书店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心情一下放开了,脚步一跳一跳的在那书架的过道里,不停的把书拿出来又放回去,书太多了,哪一本都想看看,尤其是那些五颜六色带着插图的书,怎么也看不够,爸爸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可她还没有尽兴,那双手上很快就抱了厚厚一摞书,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童话世界与想象故事,地上只是有一道道浅浅的缝,她原本是可以抬起脚的,只是怀里的书挡住视线,右脚鞋尖轻轻磕了上去,害得整条腿都没跟上来,连人带书摔在了地上,火辣辣的胳膊上被书架擦掉一层皮,染成吓人的红色,她吓得哭了,在地上一动不动,听到声音的爸爸拦腰把她抱了起来,嗯嗯呀呀的哄着,眼泪在他肩上湿着一团。
可那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身体的成长好像不由自己,如果可以她倒宁愿永远停在那一刻,那时候多幸福啊,好想在那肩膀上再哭一次,眼泪也好像要掉下来了,忽然脚下忽然腾空,既然要下沉那就沉个痛快吧,索性也把肩膀的重心往后一倒,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身体好像明白她的意思,不再飘在空中而是重重的摔了下去,她在下降,书在升高,那两个人影也离她越来越远,拼命的想抓,可仍然无济于事,直到身子又落地,着急又愤恨的情绪渐渐散去,剩下的只是平静,这样躺着很舒服,地上也不觉得凉,风里有湿润泥土和花草的味道,她想起二蛋凑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说过这味道,只是不知道是否一样,自己是闻不到自己的味道的,若是可以的话她倒要好好看看,细细闻闻,可她发现,那些书仍在周围,这时她才又想起来那团火焰下的片片灰烬,眼泪终于还是顺着眼角滑下来,别怪我,想来只是发了神经,可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啊,她抬起头惊讶的发现,周围院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书砌成的,就连院子里的树,都是一本本书长成,树叶是一片片书页,在她眼前闪闪晃动,一切好像都没有走远,这里她也认得,二蛋第一次带她回家时,刚进门就给她指着家里那颗山楂树,说那花开的漂亮,结出的红果子更是密密麻麻凑在一起,她说她能看见,二蛋跑着就去给她摘了过来,在衣服上抹了抹递给她,她只是看着就忍不住咽唾沫,接过来一颗嚼着,这山楂竟是那样甜,里面的小籽都有甜味,满口的香气让人舍不得吐掉,二蛋又拉着她往里屋走,手上的力气怎么那样大,她的整个身子都跟着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