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话都直白说出来,杨老太也不用编理由狡辩了。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佝偻着腰肢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叶嘉。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十分貌美。这么年轻却认识虎符,身份估计也不简单。极有可能也是将门中人。毕竟这世上认识虎符的人实在少数。

她犹豫许久,问叶嘉道:“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一介商人,与外子前来安西都护府做买卖。”

叶嘉的眼神闪了闪,换了一种说法道:“之所以会猜测老太与安西都护府的关系,实在是一路上太多人拿着你的画像在找人。安西大都护发出通缉令,重金悬赏盗取都护府重宝的老妇人。杨老太,你脖子上的那块东西是都护府丢失的重宝?”

说着话,叶嘉将从周憬琛那里拿来的假的令牌啪嗒一声放到了桌子上。

杨老太看到令牌,见叶嘉没有私吞,再一听她的话就相信了。

她两手攥在一起,紧绷的肩膀顿时就放松下来。见叶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她弯了弯眼角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腿又走回了窗边坐下来。叶嘉表现得坦诚,她便也不想隐瞒。思索了片刻,坦率地点头:“我乃前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夫人。“

说着,低头看向虎符:“如今的大都护乃我乔家义子,此物乃我亡夫的随身物品。”

“……义子?”叶嘉倒是愣了愣。

“正是,”杨老太扯了扯嘴角,眉宇之中的郁色更浓郁了,“我与亡夫无儿无女。”

叶嘉心中微微一惊,皱起了眉头。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一职居然父子相承,这大燕的官职又不是世袭制度,怎会父子连任?

这里头定然是有猫腻的,逻辑不对。事实上,大燕律例和主法,除了王爵的爵位能够世袭传承,官职从来都是朝廷和尚书省来进行任免。

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若是更替,必定是由朝廷重新指派一名都护来接任。安西都护府就古怪了,前任大都护去世,大都护的夫人带着虎符流落民间,却由养子堂而皇之的继位。如今这个义子不仅霸占了府邸,并且以大都护府失窃的名义通缉义母,这是什么离谱的事情?

叶嘉不由深思起来。若当真是这般,那是不是代表如今的大都护其实名不正言不顺,且手头也没有虎符?

事实上,虎符这东西虽说是个死物,在军中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号令千军的重要信物。

这东西就跟皇帝的玉玺似的,一个当皇帝的人没有玉玺到手的权利名不正言不顺,一个当将领若没有虎符,那也指挥不了千军万马,成不了事。怪不得悬赏老妇人附加那些奇怪的要求:不可伤人,不可搜身。这是不是意味着,如今的安西大都护是个扯大皮的。

换言之,只需要有把柄戳破大都护来路不正,就能轻易将这个人给拉下马。

……周憬琛来此地是为了这桩事么?

她正琢磨呢,耳边忽然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老妇人将假的虎符挂回了脖子上塞衣服里藏好,不知何时坐到了叶嘉的对面。叶嘉抬起头,见她指着外面的一个人问道:“孩子,那俊俏的后生是你相公么?”

“嗯?”叶嘉闻言,抬眸看向她正在看的地方。

那地方站着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乌发垂肩,白袍猎猎。余晖为他披了一层金光,更显得风度翩翩。逆光站着模糊了五官,只看得清一双清冽明亮的眼睛和弯起的嘴角。不是旁人,正是周憬琛。那厮正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低到听不见。

察觉到目光扭过身,见是叶嘉在看他,弯起了眼角笑容如云雨初霁。

叶嘉心倏地一动,垂下眼帘道:“嗯,是我相公。”

她这般略有几分拘谨的举动,惹得旁边的老妇人轻轻一笑。老妇人似乎对小夫妻的感情十分感兴趣,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笑容也变得温暖起来。东西拿回来她就仿佛心安了,此时兴致勃勃地观察年轻人。她盯了叶嘉许久,不由地称赞起叶嘉的样貌来。

“没有见过比你模样生得更俊的姑娘家了。“老妇人喟叹了一口气,不过转瞬又夸起了周憬琛,“你相公的样貌也是罕见的俊美。”

“你二人也算郎才女貌,十分相配。”

叶嘉被夸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谦虚了几句。

她则又笑着问叶嘉:“你俩成亲几年了?”

“啊?”话题转的太快且有点涉及隐私了,叶嘉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她其实不太习惯跟人闲话家常。不过看老妇人的年纪,叶嘉她还是回了话,“刚成亲不久,一年不到的时日。”

“怪不得感情如此和睦,出远门都要带着一起走,真好啊……”

这话冷不丁地给叶嘉说红了脸。周憬琛非把她带着一起走,倒也并非全是为了乔装打扮。说起来,他们俩这一路也没有多做乔装打扮,仿佛就是过来探亲的。

“……和睦么?”叶嘉看了一眼还在冲她笑的周憬琛,撇了撇嘴。

好吧,其实挺和睦的。周憬琛这家伙都没跟她红过脸,从来都是让着她的。

“年少时候的情意最是真挚动人,遇上了便是一辈子的福气。”老妇人却连声地感慨了多句两人十分相配以后,忽然又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睛,嗓音听着也有些哽咽。

她清醒时候哭跟糊涂的时候哭不一样,无声无息的眼泪顺着面颊的沟壑和褶皱缓缓地淌下来。虽不算狼狈,但任谁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悲痛。

叶嘉忙从衣兜里扯出了帕子递给她。

老妇人却摆摆手,盯着不远处的周憬琛眼神不自觉地悠远。她不知透过周憬琛在看谁,笑着笑着便哽咽道:“我与我相公成亲五十多年,从未有过你与你相公这般和睦的时候。如今人死灯灭,回忆起来竟然全是我欺他辱他时候狰狞的模样……”

叶嘉:“……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杨老太却好似一瞬间又陷入了魔障,盯着不远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的神志又有些迷糊了,嘴里仿佛吟叹一般念起来,换了一首词:“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1。”

佛说人生三大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年老失独,人生悲苦事。

叶嘉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并非那般不通情理之人,此时追着问便有些太不讲人情味。她于是起身去提了一壶茶水过来。斟了一杯茶推到杨老太的桌前。杨老太自顾自地念叨,叶嘉怕她又要迷糊抓紧问了她的情况,问起她家中是否还有牵挂之人么?子女或者亲眷?

“没有了,如今都没有了。一个人不剩,一个也不剩。”

老妇人说着话,一只手摩挲着自己另一只手起皱的手指:“任性到老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唉,少不更事时不知珍惜,人去后方知余恨悠长。早知有这样一日,我便也不会那般对他……”

叶嘉挠了挠脸颊,心情有些复杂。

她倒也没有刻意去劝解,未经他人苦,莫胡言乱语乱劝人。指不定哪句无意之间的话就会很伤人。叶嘉觉得以此时的老妇人精神状态已经承受不住刺激,她便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

四下里安安静静的,须臾,连哭声都没了。

等再抬头看,老妇人的眼皮垂落下来,脸贴在骨灰坛外壁上已经睡着了。

虽说许多事情没问不出个所以然,但叶嘉大致能猜出来怎么回事。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于是叫来两个护卫将杨老太给扶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