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的进军速度很厉害,几乎如入无人之境,罗大纲等部在桂阳休整一日后,汇合先赶来的西王萧朝贵的前营主力及几十郴州天地会向导,隔日再度出发。
第三天就兵临离开桂林时的最初目标——郴州城下。郴州城位处湘、粤、赣三省交界一带,是广东入湖南的要口,北可至衡州而趋长沙,南下可至广东韶关,东入则入江西井冈山一带,离城十几里外,又有水路北上经耒阳⊙通入湘江下游的衡州。
可谓城高民富,水路要道,平日舟车塞道,船只满港,海航未通,南货北往,北货南运,皆从此过,沿河一带大店、客栈数十家。
但知州孙恩保一身官服,此时颤颤巍巍望着这城外在傍晚抵达城下扎营的太平军营,心里已冰到了极点,面上有着养下的官场养气功夫,有些不动声色,表情镇定自若。
回头却对着内城下集结起的千余守城清军营兵语气激昂的鼓动了一番。
不愧是笔墨出身的,一番凌然的君臣大义,邪匪教徒乌合之众,年中不是刚消灭镇压了同样一股会匪嘛,何惧之有!
说的城头士卒们纷纷情绪高涨,高声喊道:“誓死守城,诛灭长毛!”
他欣慰的点点头,安慰过里面的几位将领,之后下城回了自己府邸。
“老爷,都准备好了了!”管家韦大接过孙恩保手里拿下的瓜皮翡翠八瓣帽,大柜镜子前伺候着换衣时说着。
“嗯,姨太太们呢?”
“太太们上午就出了城,跟的是北上的广东富记货船,现在这会儿经水路估计已经到了衡州码头。”
“嗯!难为你了,晚上机灵点,衣服就不要脱了,若有不是,到时候咱们该走也得走!”
“是呢,老爷!”二人问答完毕,孙恩保也褪下补子官服,换上了一身普通小地主穿的大布土褂,对着西洋镜子打量着装扮土气的自己。
在府邸里,他的管家早按照他吩咐,悄然无声的收拾好了细软东西,马车什么的也已在后府门早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准备开溜。
不是他孙恩保不尽力,而是此城早已危机四伏,注定成了一个必破之城,今年五月就在太平军尚围攻桂林城时,郴州城一带爆发了以湘南郴洲一带天地会首领——刘代伟领导的数千人起义,规模豪大,一度占领城池。
结果是被清军强自镇压,刘代伟被杀,部下李严通率三百余部逃入桂林一带,风闻加入了围攻桂林城太平军内。
现在很难说这些长毛煞星不是这些余孽引来的,如果真是,城内必有天地会残余躲藏的内应,这样想来,这城肯定是守不住的。
他猜到没错,最初桂林城下鼓动太平军高层北上的郴州天地会众就是李严通这帮人,现在太平军前锋兵临城下时,在郴州城内留下的刘代伟被杀后躲藏起的天地会党众早已跃跃欲试。
半夜三更,随着城内南城头一带城内民居突然燃起的大火,前一天早已与城内联系好的李严通等人,带着不少广西籍太平军悄然乘夜上前,推开了已经从内卸下大闸杠扣、虚掩着闭住的南门。
涌进城来的杀声惊醒了本就有些睡意朦胧、入睡得很浅的主仆二人,仓促出了府邸后面,小地主孙恩保坐着车篷,韦大驾车一溜烟的逃出北门。
城内清军四散而去,天亮后,州府影壁上贴起了太平天国条例,上列十数条规程,西王萧朝贵已经在孙恩保的官邸大堂办起公来。
前面攻克桂阳的消息才送到永州赛尚阿手里没两天,赛尚阿正准备着给手下这些官员们上上课,郴州失守的情况又在路上加马快鞭的往他手里送去。
“桂阳城怎么破的如此容易,百姓无知而媚贼,从者甚众,这西南诸省尤其湘境官吏治政就如此轻浮浪荡嘛,老夫不解啊,诸位大人!”
永州城署州衙内,堂上赛尚阿看着下面的低头将官文吏,一脸的鄙视轻叹,或许受不了这语气,内有人乘机站起道:
“中堂大人,朝廷上万兵将尚且不敢遮挡其锋,侧打尾追而已,手里只百十余人的守土牧官怎解此难?大人又怎能怪我湘人无用?”
赛尚阿看着末座冒出的这低等官吏抱拳愤然做声,一侧的一个官员悄然拉了一下那人下摆,但这站起这小官毫不畏惧。
赛尚阿皱起眉头,状似嘲讽的倒齿斜嗔笑一声,从案桌上拿出昨天送抵的战情讯报。
“尔等不服,本中堂也非无的放矢,就着桂阳知州作为,且念给尔听!”
赛尚阿拿起念着道:“桂阳知州李启诏署一州之政务,此人颇用酷刑,罗织冤狱,民愤甚极,风闻长毛骤至,独身骑马逃城,携西洋银钱①数百枚,置于马后,有人疑若似尾随追,则骤撒银钱止之。
绕道至樟树圩,其前恰逢乡人迎神社火,队伍鼓锣声不绝,观者数百人,李启诏疑心其为长毛兵至,道有路民有见状,恨其恶政,嘲讽揶揄之,
“太平军已至,前方锣鼓即为其军号,特地来捉大人!”
李启诏惊恐万状,又见迎神队列迎来,惊惧投河而死。
长毛此时只有轻兵入城,大队尚离城七里开外。
——末将和春就桂阳州丢失经过派人探访附近详末奏报!”
赛尚阿念罢放下,看着堂下这站起小官,又眼光扫了扫众人,一副轻蔑之色。
“湘境之内竟(尽)这等官吏,尔等又亦复何言呢?②”
他今天做出这样一副姿态,用的是激将法,皇帝收去了他的恩宠,遏必隆宝刀的威风也吓不住了人。
前几天刘长清根本不听他的威胁与命令,不光没有去收复罗大纲占据的江华县城,反而又丢掉到达目的地的永明县,一股脑的撤逃到了道州北面的斜皮渡,汇合了和春。
现在赛尚阿无计可施,这些官吏一个个都是关汉卿笔下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
他只好使出这贬斥的激将法来,期望这些官员有点自尊心,在座中有人果然不服冒出,现在看来是收到了些效果。
“中堂之话,雪琴不敢苟同!”那小官听完赛尚阿故意嘲讽之词,又抱拳道:
“桂阳知州李启诏乃山东巡抚李僡之子,仗了老子关系,来桂阳正如大人所说,罗织冤狱,大发民财,民生本以困苦,被此枉逼而从贼,何干湘人之事?
此人鲜寡无耻,又与湘官何干?倒是中堂大人远在京师,辅佐天子,有宰辅之权,官派吏治,尽(竟)过大人之手,未清查此父子裙带,派而治民,非中堂大人之责乎?③”
赛尚阿又气又羞,满腔怒火中烧之余,对此人大胆敢言也起了一丝敬佩,用老北京城人骂有本事的人的话,心道:“好小子!你倒怪到我头上了!”
“你是何人?官居何职?”赛尚阿撑案坐起,一手按桌喝问着。
“下官彭玉麟④,为衡州协标兵粮草书办兼耒阳民团管领,前来为耒阳团练及营兵入编定粮一事,好从衡州粮台领粮入账,逢大人升帐,大人刚才所言多有偏颇,恕卑下虽官职小,但不能苟同!”
赛尚阿正想细问问他,看看他有多少斤两。
“报!”衙堂外一声急报焦急传来,打断了两人谈话,一个兵弁门堂口进来,跪地忙上举信道:“大人,郴州急报,郴州失守了!”
“嗡!”赛尚阿一瞬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短暂的几分钟内,脑袋都有些大,懊悔不已于自己真应该接到圣旨就走的,结果这长毛越剿越多,攻破的城池越来越大,自己责任也越陷越深!
文吏将官们也纷纷急语起来,郴州南北商货交通的要地,东西南一带又有高大山势遮挡,一旦太平军真的盘踞在此不走,要打起来的话,就眼前形势,真非长年累月不可!
…………
“现在咱们要兵贵神速,兵力要直逼入长沙!”
攻克郴州第二日,杨秀清携带洪秀全等太平天国政府机构及各军主力陆续进入郴州城,夏诚所部再次被命退守桂阳州,防止清军和春、刘长清等部的尾追。
进入郴州第二天夜里,在知州孙恩保的府邸里,杨秀清再次组织大朝会,商议进军问题。
西王萧朝贵率军轻兵北上的议程再一次被提上日程,他决心要踢掉这块自己权利路上的绊脚石。
“可我兵力过于单薄,只三千老兄弟,未免有些托大!”
萧朝贵却不愿意去了,口里推脱着,现在明显是要筹集物资,释放连续赶路的疲乏,整训新募士卒。
在人员扩增下,进一步划分政府各部职能的时候,政府权利运作模式也要定型,凭什么他要露宿风寒、领兵在外,离开这权利中央呢?
享乐主义已经在这股农民军内部抬起苗头来。
“西王兄能者多劳嘛!”杨秀清一只伤眼微闭,笑看着道,看不清是嘲讽还是真心。
翼王石达开看了一下会议现场气氛,谨慎开口道:
“现在清妖围追堵截,把我们逼的很紧,而队伍近日来投会党大小二十几股,人数不下数万,大军现已有过十万众,其内新兵五六万人,各有头脑。
势要打乱各自归属,兵员物资整训也势在必行,这一路行来,清妖城池未必牢不可破,现郴州虽有南北货物疏通之便,但未必足建天国大政,臣弟以为还是非一省治会不可以立为都!”
右桌侧的韦昌辉一侧眼珠貌似有些飘动,显然是在打量这里面的利弊得失。
长沙一旦袭取,自己早早建立的当地势力,未尝不是一步富贵棋,但孤悬在外,必然清军会丢下郴州太平队伍主力,反而猛攻围堵长沙方向进犯太平军,他又忧心于此。
他再看了看本身就黝黑面庞的萧朝贵,说实话,他不大瞧得起萧朝贵,一个烧炭佬而已,与同样出身杨秀清相比较又无大智慧,只有些小聪明。
“天兄”早先历次下凡,只先收拾了几个自己教派里的仇敌,任性使气,应该让他出去打打仗!
东王西王两个诸王巨头里少了一个王,这样也能让自己在郴州整军中获得更大的权势!
“清妖城池纸糊一般,这一路一攻就破,咱们只派遣部分人马,也能攻破长沙去,但到底要咱们诸王去一位主持。”
韦昌辉以手比划,最后双手一合。
“到时以长沙为心,经略湘北,郴州经略湘南响应,到时南北汇合,湘境皆入我手,天国大业如何不成!”
这话里颇有气势,但韦昌辉这寥寥数语,话里连设置了四个陷阱,一是必须要去一个王主持。
二是又将这支北上部队的地位提到了经略湘北,太平军大部成了留守湘南。北上队伍地位上和郴州整军的太平军主力话语中成一样了,这样必须要去一位巨头主持。
不是同样能请得天兄托体下凡,隐隐只比能使天父下凡的杨秀清地位稍低的萧朝贵,还能是谁?
三道清妖城池纸糊一般,言下之意不必带太多人,不然不是显得你太没用了吗?
最后也是引诱萧朝贵的同样是经略湘北这句话,表示你只要去,湘北长沙一片打下后,完全建设的是自己势力,不是在杨秀清手下干活,到时和留在湘南郴州的杨秀清有何差。
南北合军后,你即是湘北势力代表巨头,何差他湘南赶来汇合的杨秀清?
听他说完后,萧朝贵果然脸上眉头内收,眼眸下沉着,想着什么事,韦昌辉侧看着他,知道其心动了。
可他同样却没提长沙的政治地位是和郴州不一样的,到时清军主力会玩命的先去干长沙队伍,带那么点人,那得豁出命去打,!
杨秀清看了看最上座的洪秀全,洪秀全好像面色有些不愉,他意识到自己未免过于忽略了这个一路只顾女色美食,时常要求他的近臣蒙得恩去女营选美的教派创始人了。
但杨秀清自有杨秀清的处置方法,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石达开态度暧昧,韦昌辉阴阳怪气的,萧朝贵在明面拒绝自己的命令,洪秀全一副高深莫测,仿佛他才是主宰。
杨秀清看着就有气,他猛然打起了摆子,开始一抖一抖的走到堂中。
韦昌辉第一个跪在地上,见机道:“儿子恭迎天父!”
其他人纷纷跪下,包括洪秀全也只得从高座上下来,带头跪倒在杨秀清脚下,杨秀清翻着白眼,变换苍老语气道:
“朕闻尔等兄弟起了隔阂,特地托秀清身体临凡,尔等须知妖头不光兵刃加害,亦诱尔等心魔!要时时练情,互相忍让!”
“是!”众人皆忙应声。
“秀全!”
洪秀全一听翻白眼的杨秀清叫自己名字,有些差异心惊,不知道杨秀清卖的什么药,只好道。
“是,儿子在此!”